348章 另一本账
麒麟殿内，那张巨大的世界舆图已经被撤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描绘着大秦东部及南海海疆的巨图，上面用朱砂细细标注着洋流、岛礁与季风的方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副新图上，一个被陛下手指敲击过的地方——流求。
一个绝大多数人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名字。
西边的狼，有自己的骨头啃了。
东海的蛟龙，要去尝尝鲜鱼。
陛下这两句话，像两块巨石，投入了朝堂这潭深水，激起的不是波澜，而是暗流。
太尉尉缭觉得自己的脑子，终于从冯去疾那套“风险投资”、“对冲下注”的魔音贯耳中，回到了自己熟悉的世界。
打仗，他懂。
“陛下！”尉缭大步出列，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畅快，“流求在何处，末将不知。但请陛下降旨，需要多少兵马，攻取何处，末将这就去北军大营点兵！”
他终于又能听懂人话了。管他什么流求还是琉璃，打下来不就完了？这总比去跟罗马人卖什么“安全感”要来得直接痛快。
章邯也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海军陆战队枕戈待旦，随时可以出航，为陛下拿下此岛！”
嬴将闾看着两位跃跃欲试的将军，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却不急着下令。
他把目光投向了右丞相冯去疾。
此刻的冯去疾，正抱着他那架寸步不离的紫檀木算盘，死死地盯着那副新地图，眼睛一眨不眨，像个见了鬼的痴子。
他没有亢奋，没有激动，甚至没有去拨弄他的算珠。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嘴里无意识地呢喃着：“不对……这笔账……不对……”
尉缭见他这副神神叨叨的样子，忍不住想骂人。怎么回事？一个破岛，还能让你这老抠货算得魔怔了？
突然，冯去疾浑身一个激灵，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电了一下。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老眼里没有了算计金钱的贪婪，反而是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狂喜和惊骇。
“陛下！”冯去疾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臣……臣明白了！”
他几步冲到地图前，指着“流求”那个小小的岛屿，又指了指旁边标注的气候水文，激动得唾沫横飞。
“太尉大人！你以为陛下是要你去攻城略地吗？肤浅！太肤浅了！”
尉缭的脸顿时黑了。
冯去疾根本没看他，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张图上：“陛下！此岛气候温润，雨水充沛，最宜种植一种名为‘甘蔗’的作物！此物榨出的汁水，熬煮之后，可得‘糖’！比蜜还甜，比金还贵！”
“咱们在南海收的半成税，那是蝇头小利！咱们卖给安息人的弩，那是杀鸡取卵！真正的金山，是这个！”冯去疾的手指重重地戳在“流求”二字上。
“咱们把这岛拿下来，不驻军，不移民！咱们把它变成一座巨大的工坊！一座专门生产‘糖’的工坊！咱们用最廉价的战俘去种甘蔗，用格物院的新机器去压榨，熬出来的雪花白糖，装上楼船，运往西域，运往罗马！”
老丞相的声音越来越高，像是在唱一出神仙戏法。
“罗马的贵妇人，为了咱们的一小勺糖，会愿意用一整匹丝绸来换！安息的国王，会为了在他的酒里加一块糖，而卖给咱们一万匹战马！这不叫打仗！这叫‘产业升级’！这叫‘垄断性生产资料’！咱们掌握了‘糖’，就等于掐住了天下所有贵人的舌头！”
尉缭彻底傻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状若疯魔的冯去疾，又看了看御座上神情淡然的皇帝。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今天被反复碾碎了无数次。
他娘的，老子准备好了要去拼命，结果你告诉我，我们是派海军陆战队去种地？去当一个榨糖的农民？
这天下还有天理吗？
“冯相，”嬴将闾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地打断了冯去疾的“布道”，“你看的是一本账。一本关于产业、贸易和利润的账。你看得很好，很远。”
冯去疾立刻躬身，一脸“得遇知音”的激动。
“但是，”嬴将闾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尉缭和章邯身上，“朕，还有另一本账。”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
“章邯。”
“末将在。”
“朕给你一万海军陆战队，楼船五十艘。你的任务，不是占领，是‘清扫’。”嬴将闾的声音，陡然转冷，“将岛上一切有能力反抗的部落，尽数扫平。朕要的，是一片绝对干净，可以任由我们作画的白纸。”
章邯心中一凛，大声道：“末将遵旨！”
“尉缭。”
“臣在。”
“北军大营，抽调五千精锐，由蒙恬将军统领，在胶东登船。他们的任务，不是杀人，是‘威慑’。”嬴将闾的手指，从流求，划向了东海的另一端，那里标注着三个字——倭人国。
“朕的工坊，在开工的时候，不喜欢旁边有苍蝇嗡嗡叫。让蒙恬将军的舰队，去倭人国的近海，转几圈。让他们看看我大秦的楼船，到底有多高，我大秦的海蛟弩，到底能射多远。”
尉缭的眼睛，瞬间亮了。
这才是他听得懂的语言！
杀人！威慑！这才叫打仗！
他激动地领命：“臣，遵旨！”
嬴将闾的目光，最后回到了冯去疾身上。
“冯相，扫清了土地，建好了围墙，里面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朕不管你是种甘蔗，还是养咸鱼。朕只要国库的账本上，每年，都多出一笔足以养活十万大军的钱。”
“宝剑，负责清扫庭院。算盘，负责装点家园。”嬴将闾的声音在殿内回响，“这，才是朕的两本账。”
格物院。
公输班看着冯去疾派人送来的新图纸，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长久的沉默。
图纸上画的，不再是杀人的弩机，而是一种结构复杂，由无数齿轮和滚轴组成的，名为“甘蔗压榨机”的器械。
一个弟子小心翼翼地问：“令大人，那……那批给苏雷纳将军的‘定制版’弩机，还造吗？”
公输班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想起了冯去疾那个“创造重复消费”的理论，想起了自己内心的挣扎与屈辱。
可现在，看着这张全新的，用来创造，而非毁灭的图纸，他忽然有了一丝明悟。
“造！为什么不造！”公输班的声音，重新变得洪亮起来，“不但要造，还要按相爷的要求，把那个‘过弦齿’，做得更‘精巧’一些！”
他拿起笔，在弩机的图纸上，飞快地修改起来。
“我们把这个齿轮，设计成一个独立的‘模块’。告诉苏雷纳，这是为了方便他战场更换！磨损了，不必修，直接换一个新的就行，保证不耽误打仗！”
弟子看着师父的骚操作，目瞪口呆。
这……这不就是把“偷工减料”，说成了“方便快捷”吗？
“另外，”公输班指着那张压榨机的图纸，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匠人的火焰，“告诉丞相大人，他这个想法很好。但是，只靠人力和畜力，太慢了。”
他大笔一挥，在图纸旁边，画上了一个巨大的水轮。
“用这个，”公输班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骄傲，“用它来驱动，一座机器，能顶一千个人力！咱们要让流求岛上的每一根甘蔗，都变成咸阳城里，亮闪闪的金子！”
他终于明白，右丞相冯去疾是对的。
用市场，反哺研发。
用那些肮脏的，算计人心的生意，换来足够的钱，去实现一个匠人，真正伟大的梦想。
他公输班，不仅要造出最锋利的剑，还要造出，能喂饱整个帝国的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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