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十三载姻缘一朝尽
我深吸了口气,有意将发丝扯乱,这才做出惊慌之状,返身又往洞外跑去,急声唤那孙悟空道:“孙长老,孙长老!”
那孙悟空仍在崖上,见我跑出,便问道:“怎了?我师弟呢?”
我含泪答道:“你师弟仍在洞中,我有心相救,只是那看守的小妖乃是黄袍怪亲信,不肯听从我言,这可如何是好?”
孙悟空笑了一笑,道:“公主,你是哄老孙哩!”
“我两个孩子都在你手上,怎敢骗你?”我忙道,瞧见阿元两个嗓子俱已哭哑,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又哭求道,“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这位长老,我实在是没得办法,望你可怜可怜我这为母之心,先放了我的孩子,我再带着你去救你的师弟,可好?”
孙悟空看我两眼,招了空中的猪八戒下去,把阿元与阿月俱都交由其手,又低声交代了几句,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就听得那猪八戒高声叫嚷道:“哥哥,你又哄人替你背锅,这事若做了,你是一身干净,那怪却要恨我……”
孙悟空忙伸手去捂他嘴,叫道:“你这呆子!”
他先瞥我一眼,又凑到猪八戒耳边,不知嘀咕了些什么,才说得那猪八戒点头,应道:“那行,我等一等沙兄弟,等他出来了,我两个一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也好。”孙悟空说完,这才跃下崖来,直落到山门之前,笑道,“公主,走,我先与你去救我师弟去。”
我忙问道:“那我的孩子呢?”
孙悟空笑笑,道:“孩子先放在猪八戒那里,等老孙救出沙和尚来,再把孩子还你。”
我瞧他说话不像真心,却也不敢戳破,只转身带着他往山洞内走,又故意央求他道:“长老,你要说话算话才行。”
“算话,算话!”他应承道。
波月洞本就曲折幽深,错综复杂,那刑堂又处在深处,我领着孙悟空一路往里走,左绕又绕,走了半晌不到地方,那孙悟空便生了警觉,突然停住脚步,嘿嘿笑道:“公主,你这是带老孙兜圈子呢吧?”
我心中暗惊,面上却是装傻,怯怯道:“长老何出此言?”
孙悟空问道:“走了这许久,怎么还不见人?”
我忙替自己辩解,道:“那黄袍怪怕沙长老逃脱,将其关在了最深处,自然难以速到。”
孙悟空却是嘿嘿冷笑,“可刚才公主一去一回,也没用了这半晌的工夫。”
“刚才我是跑着去跑着回的,自然要快些。孙长老莫疑我,咱们这也就要到了。”我说完,不敢再领他绕圈子,直取了近道往那刑堂疾走,也幸亏已是离得不远,不过又转了两个弯,便看到了刑堂门口。
看守的几个小妖早就得了柳少君吩咐,见我领着孙悟空前来,作势来挡,却不敢真的上前,只等那孙悟空一靠近,便一哄而散了。我趁着机会,赶紧走了进去,亲自解了沙和尚的绳子,又道:“沙长老,你是我的恩人,我也有心救你,只是一直不得机会。这下好了,你师兄孙悟空亲自来了。还请你再发发慈心,帮我向你师兄求个情,放了我两个孩子。”
那沙和尚一听孙悟空之名,双眼快要冒光,理也不理我后面的话,只翘首往外巴望,喜道:“大师兄来了?他在哪里?”
那边孙悟空已跟进门来,笑着应道:“老孙在这呢!”
沙和尚忙上前见礼,他兄弟两个自去寒暄,却将我抛在了一旁不理。我这里不知柳少君在外面是否已经得手,心焦不已,又听得那孙悟空与沙和尚说道:“八戒在外面等着,你快出去,先与他去宝象国。”
那沙和尚应了一声,这就往外走。我忙要跟他一同出去,却又被那孙悟空拦下,他笑嘻嘻说道:“公主留步,你这是往哪里去?”
“去领我的孩子。”我答。
他又笑笑,“还是莫去了。”
这已是明摆着不肯放我的孩子,我心里虽早有准备,真到了这一刻,却仍是气得浑身发颤,怒道:“你这和尚,全无信义,你说只要放了你师弟,便把孩子还我,现如今你师弟已是放了,你却要把我孩子扣着不还么?”
孙悟空赔着笑,道:“公主莫怪,你来的日子久了,我叫师弟带令郎去认他外公去呢!”
我强自忍耐怒火,冷声道:“用不着!我夫君已是去宝象国认亲,等他回来了,定会带我们母子回去,无须劳烦诸位长老。你还是快把孩子还我,别做那无信无义之人。”
那孙悟空闻言顿时有些恼了,嘿嘿哼笑两声,却道:“你夫君?你夫君此刻正在宝象国里饮酒作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哩!”
我听得一怔,却又立刻骂道:“你少胡说八道,挑拨离间!”
孙悟空冷笑道:“公主,你先别骂老孙。我且问你,你父母养你一场,你却不思回报,留在此间陪伴妖精,可是大不孝?若不是看在你曾救我师父一命,管你是什么公主,老孙定要一棍打杀了你。”
他手执金棒,已是露了凶相。我心中一惊,哪里还敢再说,忙就做出羞惭模样,低头抹泪,又顺着他的话为自己辩道:“他是妖魔,法术高强,我不过是个弱女子,不委曲求全,还有何法?纵是死了,父母也不得知,不若苟延残喘,还等得一线希望,日后得以与家人相见。”
他听了我这话,面色稍缓,又道:“如真这般,你不必哭了,老孙既来了,定会与你拿下妖怪,救你回朝,另寻个佳偶,侍奉双亲到老。你可愿意?”
他虽是商量的口气,可我若是说个不愿,怕是他当场就会打死了我。
我不怕死,却要死得其所,因此便套他话道:“这位长老,你莫要说大话,你那两个师弟那样厉害,却也打不过黄袍怪,你有什么本事,敢说这话?”
这孙悟空又嘿嘿笑了两声,却不肯与我细说,“这就无须你管了,你只需寻个地方藏好,待我捉了那妖怪,再带你回朝。”他左右看了看,又道:“不挑地方,就这里吧。”说完,忽伸手将我往刑堂内一推,也不知念了个什么咒,便有一片金光罩来,将我团团困住,四下里走动不得。
他又笑道:“这样正好,别的小妖既无法伤你,你也不能随意走动,坏了我的事情。”
他说完,便不再理会我,只转身往外去了。
我心中惊慌,一心要冲破那屏障逃出,不想左突右撞,直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头脑发昏,也未能成功。最后,我也只能颓然坐倒在地上,喃喃道:“黄袍怪啊黄袍怪,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就一去不回了?”
这样念叨了几遍,忽悲从心来,便再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忍不住捶地大哭起来。正哭着,就见柳少君匆匆从外奔入,我不觉大喜,忙扑到屏障之前,急声问道:“怎么样?阿元他们如何?”
柳少君额头尽汗,颇显狼狈,答道:“公主放心,两位公子救下来了,已叫织娘带着他们避往涧底。”
“真的?”我只怕自己听错,忙又问了一句,待瞧见柳少君点头确认,一颗心才真正落回了原处,一时也顾不上问他是如何救下的人,只喜极而泣道,“这就好,这就好,只要他们两个平安就好。”
柳少君又道:“属下特回来救公主。你这是被那孙悟空困在了此处?”他说着,伸手试探着来触那屏障,不想刚一碰到,人就被那无形的屏障反弹了出去,狠狠跌落到地上。他惊得变色,忙从腰间抽出宝剑,迈步走上前来,“公主后退,莫要伤到了您。”
那屏障只罩了不大的空间,我忙抽身后退,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又用手臂抱住了头脸。
柳少君双手握住剑柄,奋力向那屏障劈下,那剑锋落在屏障之上,铿锵有声,火星四溅。柳少君却闷吭一声,人再一次被那反力击飞,跌得更重,这一次,唇角竟就流了鲜血出来。
他挣扎着起身,又一次提剑上前。
“算了!不要再试了。”我忙喝住他,又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道,“这东西如此结实,也不全是坏处,起码也没得外来之物伤我。你赶紧走,去涧底陪着织娘和阿元他们,我这里不用你管。”
他却犹豫,“公主……”
“快走!去涧底,把阿元他们看好,我便已是感激不尽!”我说完,又向他跪拜下去,郑重说道,“少君,我夫妻遭逢此难,生死难料。阿元和阿月两个孩子只能托付给你照料,只望少君看在以往的情分上,能抚养他们兄弟二人长大,不求显达,只望平安。我在这里,先给你磕头了。”
柳少君早已跪倒,以头触地,落泪道:“公主,你折杀少君了!您放心,纵是我死,也要护得两位公子周全。”
能得他这样一句话,我终放下些心来,忙催促他道:“快走吧!莫要被那孙悟空看到了。”
柳少君又给我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毅然起身离去。
我脱力地坐倒在地上,只觉身心俱疲,半晌不得动弹。
又过得一会儿,也不知为何,我心跳猛地漏了两拍,红袖与一撮毛的面孔突然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她二人脸上俱是惊恐绝望之色,惊叫声仿佛就响在我的耳边,尖利刺耳,瞬息过后,便又戛然而止。
我惶惶然不知所措,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满面。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她两个停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瞬间。
原来,便是猪八戒一个,只有五百年功力的柳少君也是打不过的,他是变作了沙和尚的模样,从猪八戒手中骗出了阿元与阿月。那猪八戒很快察觉,从后追赶不放,危急时刻,红袖与一撮毛两个挺身而出,变作阿元与阿月的模样引开了猪八戒,这才换得柳少君与两个孩子的生路。
那猪八戒捉回红袖与一撮毛,与后面赶到的沙和尚一同去了宝象国,为了引黄袍怪出来,就在那宫城之上,将她两个从空中重重掼下,摔死在白玉阶前,鲜血迸流,骨骼粉碎。
我一直忘不掉初见红袖的情形,她一手叉腰,一手挥帕,娇笑着喊我“公主娘娘”。
我还记起一撮毛其实早已不叫一撮毛,她循着红袖的名字,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作“添香”。
这两个小妖,一个嘴滑,一个脚快,无事时总是信誓旦旦,要与我同生共死,可但凡遇到点事,她两个便见风使舵,溜得比谁都快。唯独这一次,她们没有跑,替我的两个孩子死在了宝象国皇宫的白玉阶前。
而我,却被困在波月洞中,除了哭泣,别无他法。
还记得幼年时母亲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她说每个年轻姑娘心中都有一个英雄梦,想她的意中人是个大英雄,于她危难无助之时,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从天而降……
可惜我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能等来我的英雄。
从天而降的是唐僧的大徒弟孙悟空。他与我说黄袍怪已回了天庭,还说黄袍怪本就是天上的神将,乃斗牛宫外二十八宿之一,西方白虎七宿之首的奎宿星君。他可不叫什么黄袍怪,他是奎木狼。
难怪素衣仙子一直都叫他“奎哥哥”,难怪他一直说自己不是妖,原来竟是这般缘故……
他,足足瞒了我一十三年。
孙悟空又道:“公主也不是凡人,乃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和那奎星有了首尾,这才相约私逃下界,配成了这一十三年夫妻。所有种种,都是前世前缘,该有这些姻眷。”
我听得怔怔,好半晌才能哑声问道:“我前世是那侍香的玉女?”
“司命星君的话,怎会有错?”孙悟空笑笑,又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如今姻缘既了,也就各归各位了。”
“怎么个各归各位?”我又呆呆问道。
孙悟空笑道:“奎星人缘着实不错,许多星君神将与他说情,又有司命老儿给他作保,玉帝便也没有怎么罚他,叫他仍去做他的星君了。至于公主嘛,你回那宝象国,继续做你的公主。”
好一个各归各位!
我凄然而笑,“就这般?”
孙悟空不答反问:“不这般,公主还想哪般?”
我又问道:“奎木狼就这样应了么?”
“应了应了。”孙悟空颇有些不耐烦了,又道,“非但应了,还谢玉帝恩情呢!”
正说着,那猪八戒与沙和尚两个举着兵器冲进洞来,高声问道:“师兄,有妖精留几个给我们打打!”
孙悟空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满洞的小妖早已被我老孙打绝,老妖也回了天庭,你两个来得晚了。”他说完,又施法撤了我面前屏障,道,“公主,这过去的事就莫多想了。走吧,我们兄弟带你回朝,叫你与父母团聚。你闭上眼,我好使个缩地法。”
我却未闭眼,恍恍惚惚间,有无数光影从眼前一闪而过,先是波月洞内外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然后便是高山峻岭,田野村落,待宝象国的繁华都城也闪过之后,景象终于停在了那宫城之内。
十三年前,我被那黄袍怪从宝象国摄来碗子山,惊慌恐惧之余,唯一的念头便是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可能回到大夏,再见父亲母亲。
十三年后,我又被这孙悟空从碗子山带回宝象国,万念俱灰之下,仅存的念头也是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重返碗子山,寻回我的两个孩子。
还是母亲那句话说得对,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只有活着,才有改变的希望。
金銮殿上,除了宝象国国王和王后,一众文武大臣并后宫嫔妃也尽数都在,瞧见我跟着孙悟空他们现身,众人一时表现各异,怜悯者有之,惧怕者有之,还有那么几个,眼中难掩厌恶与不屑之色。
那国王与王后瞅了我半晌,这才双双走上前来。王后毕竟是百花羞的生身之母,面上只见痛惜与怜悯,一把将我搂入怀中,泣道:“我苦命的百花羞,怎就叫你受这般的苦?”
那国王站在一旁也是抹泪,又转身去谢孙悟空。
却有那好事的问孙悟空道:“不知那黄袍怪是何妖怪?”
孙悟空笑了一笑,把前话重又说了一遍,待说明黄袍怪并非妖怪,而是天上奎星,而我也为玉女转世之后,殿上众人神色这才转好。那王后反应最是迅速,忙就双手合十,朝天拜谢道:“谢天谢地,不想那驸马竟是天上的星君神将,倒是也不算辱没了我的女儿。”
后宫那些嫔妃更是一拥而上将我团团围住,或抹泪,或欢喜,一个个对着我嘘寒问暖起来。也不怨大家势利,毕竟在世人眼中,这星君的弃妇与妖怪的老婆相比,前者要光彩了许多。
我这里被后宫众人围住了抒情叙旧,孙悟空与两个师弟却跟着众官去朝房里解救师父。
据说黄袍怪昨日确是入朝认亲了,他相貌英俊,仪表堂堂,只言自己乃是碗子山波月庄庄主,十三年前救百花羞公主于虎口之下,反污唐僧是修炼成精的虎精,然后用半盏净水把那唐僧变作了猛虎,锁在了朝房铁笼内。
孙悟空法力高强,又用一钵盂清水把猛虎变回了师父。
待他师徒四人重回殿上,后宫的端妃刚刚对着我抹完眼泪,把位置让给了挤上来的徐昭仪,后面还排着丽嫔、兰嫔等等一众嫔妃,许多美人年纪看着比我还小,见都不曾见过,看来是后来才入宫的。
我踮起脚尖,于人群深处挥了挥手,高声叫道:“唐长老!”
唐僧这才发现了我,也踮着脚看过来,扬声问我:“公主有何事?”
我奋力拨开人群,挤到他的面前,伸手向他讨道:“我那荷包呢?还我。”
那是黄袍怪送我的荷包,可以驱狼避虎,我日后若想逃出皇宫,再回碗子山,那东西至关重要,不可缺少。
唐僧愣了一愣,忙垂目念了一声佛号,苦口婆心地劝我道:“公主,前缘既了,这睹物思人之举不过是空惹烦扰,最最要不得!何必还要再执着于那等俗物?不如尽数抛下,只身向前,方得喜乐!”
我手就摊在半空中,动也不动。
唐僧面露几分尴尬,小心地看了看左右,这才又小声说道:“大姐,你要那荷包也没用,瞅见了空惹心烦,不如就送给了贫僧,日后行走野外,也算个防身护体之物。哈?”
“还我。”我仍是坚持。
他这才磨磨唧唧地从怀里掏出那荷包来,颇为不舍地放入我手,又念一声佛号,低叹道:“孽缘,孽缘。”
我未理会他,只把那荷包小心放好。
王后从一旁过来,扯了扯我的衣袖,小声埋怨道:“是个什么要紧物件,还非得硬讨了回来?既然那唐长老喜欢,何不就送了他,也好做个人情!”她说完,又转而去看那唐僧,满面堆笑,道,“高僧千万莫与我这小女计较,若是喜欢荷包,本宫这里有的是,回头送一些给您就是!”
唐僧吓得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 宝象国国王一旁应道,又命小内侍传令下去,整饬素筵,大开东阁,以谢唐僧师徒之恩。
那王后则独拉了我往后殿走,待到无人处,这才停下脚步,低声叹道:“我的傻孩子,你好容易才得回来,怎敢与那些和尚计较?若惹恼了他们,说了实话出来,你要如何自处?要知道这世上人言可畏,舌头底下压死人啊!”她说着说着,眼圈就又红了,双手来抚我脸,怜惜道,“我可怜的女儿,怎就落入妖怪之手,被他磋磨了这十三年,真是要心疼死母后了。”
瞧她这反应,许是还以为黄袍怪真是妖怪。
我想了一想,便与她解释道:“母后,他不是妖怪,而是天上的奎星。”
王后却是抹泪,埋怨道:“你这孩子,对着母后还说这些假话做什么?他若真是什么奎星,又怎会吃人?”
我听得一愣,“吃人?吃什么人?”
王后面上难掩惊恐之色,道:“昨天他入朝认亲,你父王瞧他仪表非凡,真把他认作了驸马,特命他留宿银安殿,又安排了筵席与他。不想他夜里醉酒后却变了嘴脸,殿内十八个侍候的宫女只逃出十七个来,有一个就死在了里面,被他吃得干净,只留了一片血迹!”
我一时怔住,颇有些反应不过来。
黄袍怪滞留宫城不归已是叫我百般不解,不想这后面发生的事,听起来更是叫人匪夷所思。昨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叫他一反常态,在那银安殿内饮酒吃人,宿醉不醒?
那王后还当我是被吓住了,忙又来哄道:“好了,过去的事都莫再想了,从今以后,你还是我和你父王掌中的宝贝,这宝象国的三公主。不过,你且记着,日后不论后宫那帮碎嘴子怎么问,你只咬定了那怪是奎星下凡,千万莫说漏了嘴。我也叫你父王早早打发那几个和尚西去,省得再出什么纰漏。”
王后就是王后,论起心计比那国王可能还要多上几分,也不知她到底做了些什么,第二日一早,那唐僧师徒四人便坚持辞王西去,不肯再多留一天。国王亲率了大臣送到城外,几次洒泪,告别场面那叫一个感人。
作为被解救人员,不管我心里对这师徒四个有多少怨恨不满,也只能一路陪同相送,故作不舍之态。
临分别时,我特意把唐僧叫到一旁,小声嘱咐他道:“唐长老,您那大徒弟本领虽大,却是个心肠狠硬之人,稍有不如意,便会对人喊打喊杀,没得半点慈悲心。您须得多提防,以免他惹祸。”
唐僧垂目念佛,小心瞥一眼远处的孙悟空,压低声音回我道:“贫僧心里清楚,不过这猴子本领大,取经还得指着他出力呢!”
既说了孙悟空的坏话,还要再说说那猪八戒的好话,如此这般,才能离间他们师徒几个。我又道:“您那二徒弟,瞧着却是个老实忠厚的,您凡事不如多和他商量商量,听一听他的意见。”
“晓得,晓得。”唐僧竟是点头,顿时把我当作了知己,真心实意地说道,“八戒虽懒馋些,却是个实诚人,又厚道。”
他既然这般想,我也就放心了。
我就站在城门之外,眼看着那师徒四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终都变作小小的黑点,消失不见。十三年前,那梦中之人所言果然分毫不差,我与黄袍怪的姻缘,终了结在了这“四个西去的和尚”手上。
只可惜姻缘虽了,事却未了。
很久以前,母亲曾百般交代过我:在这世上,人最可靠的只有自己,至于他人,你可以利用,却不可倚靠,更不可依赖,无论这人是谁,无论这人曾对你说过什么,又曾许诺过你什么。
我当时年少,并不能懂此话的深意,直到此刻,方才真正明了。
时已入秋,天气似是在一夜之间就凉了下来。宫女从后为我披上披风,恭声禀道:“公主,大公主与二公主都到了,王后娘娘请您回去与姐妹相见。”
我点点头,转身进了城。
待回到后宫,三宫六院的嫔妃已是到了个齐全,百花羞两位早已出嫁的姐姐也都进了宫,一左一右地拉住了我,又是一番感慨,几番抹泪。我虽与她们姐妹情分不深,可看到这个,心里也不觉有些难受,跟着掉了几个泪珠。
后宫众妃嫔纷纷上前来劝,好容易消停下来,又听得有人奇道:“咦?义安公主怎么还没到?”
我听得一愣,正想这义安公主是个什么人时,王后已是解释道:“那是你父王从宫外认回的义女。十二年前在千佛寺外,她曾救过你父王性命。当时你父王与我百般寻你不到,正是心伤,瞧见她不由想到了你,便认了她做义女,封了义安公主。”
徐昭仪那里不由赞了一声,道:“要说陛下认回的这位义女,可真是好人才!不论是相貌还是才情那都是一等一的好,偏偏为人还怜贫惜弱,仗义执言,那年救驾之事就先不提了,便是公主这次得救回朝,也得多谢她呢!”
我听得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问道:“此话怎讲?”
徐昭仪抿嘴笑得一笑,正要开口,不想她身边的丽嫔却是嘴快,抢着说道:“唐长老这次入朝,本是见不着陛下的,恰逢义安公主侍奉在旁,劝了陛下一句,说唐长老乃是上邦圣僧,不好不见,陛下这才宣了唐长老上殿,又因此得见了唐长老捎来的公主家书。公主您说,是不是得多谢义安公主?”
正说着,那边有小内侍过来传话,说义安公主到了。
这位公主看来很有人缘,一听说她到了,不止那些低级的嫔妃都自动起身迎接,便是我那二姐都探头往门口望去。我一时好奇,也不由跟着众人看了过去,可待看清楚刚刚进殿的丽人模样,却是一下子愣住了。
十多年过去,海棠姑娘却依旧年轻貌美,楚楚动人,穿一身水绿色衣裙,一眼瞧去,仍嫩得跟棵水葱一般!
她眉眼温婉,朱唇含笑,先与王后行过了礼,这才转来看我,柔声问道:“这便是三姐姐吧?义安早闻姐姐之名,只可惜一直无缘相见,亏得那四位高僧救姐姐还朝,才叫义安得见姐姐,实乃义安之幸。”她说着,又上前来执我的手,一派天真地问道,“姐姐为何不说话?可是怨义安这些年占了父王母后的宠爱,所以不喜义安?”
我一直以为是桃花仙在宝象国捣鬼,这才叫那唐僧师徒去而复返,本想着得了机会一定要去趟南坡桃林,亲手刨了她那棵老桃树,不想,却是错怪了桃花仙,这兴风作浪的却是另有其人。
很好,很好,不等我寻,你竟自己找上门来了。
我笑着摇头,反手将海棠的双手死死攥住,一字一句地答她道:“我怎么会不喜你?我喜欢你得很。”
海棠忍痛微笑,反问我道:“姐姐没哄我吧?”
“没哄你。”我点头,又笑着问道,“姐姐只是好奇,你十二年前救驾,想来今年也得小三十了,这张面皮到底是如何保养的,怎么就这么水灵呢?”
说到保养,后宫的女人最是关注,那丽嫔立刻便接口道:“就是,就是,义安公主快和咱们大伙说说,到底有什么保养秘法,这些年来,还真是没见你怎么变!”
海棠干巴巴地笑了笑,借机将手强行抽了回去,回身与丽嫔笑道:“三姐姐拿我寻开心,丽嫔娘娘还真信。我哪里有什么保养秘法?真有保养秘法的是王后娘娘。想我初见母后,差点把她喊成了姐姐,这还是当年,若换到现在,怕是连姐姐都不敢喊了。”
王后脸上笑开了花,笑骂道:“你这丫头,就是嘴甜,哄死人不偿命。”
后宫众人都忙着赔笑,唯独我那位大姐,是位性情耿直的,低低地冷哼了一声,与我小声说道:“瞧瞧,不知哪里飞来的野鸡,插上几根凤翎,就真把自己当凤凰了!”
我听得此话,颇为惊讶地看她。
大公主扬眉回视,问:“怎的?说得不对吗?”
我想了一想,答道:“真知灼见!”
大公主这才笑了,特意把凳子往我身边挪了挪,又道:“果真还是你明白,二妹是个傻的,也把那贱人当好人呢!”
我转头一看,果不其然,二公主正与王后一起,正被那海棠姑娘哄得傻笑呢。
这女人之间,有个共同的敌人,比有共同的朋友,更叫人觉得亲密些。大公主与我年纪相差颇大,十三年前我初来这宝象国时,她便已是出嫁,此刻再见,反倒比之前更亲近了几分。
海棠在那边哄着王后与众妃,大公主就在这里与我扒她的过往,不过才一盏茶的工夫,便把这位义安公主的出身、来历扒了个底朝天。
据说,她出身贫微,父亲不过是一介秀才,还早早地就死了,留她一人孤苦无依,只得变卖了家财前来京城投亲。不想那亲戚却全家迁走了,无奈之下,她只得在城外租赁了一方小院,独自过活。
呃,这话倒是半真半假,不全是糊弄人的。
又据说,十二年前,我那父王前往城外佛寺进香,不想却在后山遇到了猛虎,身边跟随的两位护卫与一个小内侍皆都遇害,危急时刻,是从那路过的海棠姑娘凭着一己之力喝退了猛虎,救下了国王的性命。
呃,这个就有些夸张了,名寺后山突然现了猛虎本就蹊跷,这咬死两位武功高强的侍卫并一个小内侍的猛虎,却被一位娇滴滴的大姑娘几句言辞喝退,也太过神奇了。
还据说,这海棠姑娘救下国王之后便翩然而去,未曾求半点恩赏,还是王后听得此事之后,派人四处寻访,这才找到了海棠姑娘,并将其认为义女,赐名义安。
呃,听到了这里,我才觉出有些不对劲来。
果然,就听得大公主冷笑一声,又道:“不过是母后用的一计,省得父王再给咱们寻个庶母回来。她还真当自己能顶了你的位置,得父王母后疼爱呢!倒也不想想,这未曾生过养过,哪里来的这许多的疼爱?不过就是面子情分罢了!百花羞,你莫要惧她,不论是父王还是母后,心里必然还是向着你的。”
我点头,轻声说道:“我知道的。”
正说着,外面又有小内侍来报,说那宝象国国王已是从前朝回来,进了宫门。王后赶紧起身率众人往外面去迎,我起身慢了一步,就被落在了后面。
不想我慢,却还有比我更慢的,海棠姑娘竟然从后面贴了上来,轻笑着与我说道:“三姐姐,听闻那弃了你的夫君乃是天上奎星下凡,可是真的?”
四下里并无他人,我回头看她,认真问道:“装模作样的累不累?有话直说不行么?”
她一愣,我就又说道:“不管真的假的,你好歹也是个公主了,安安生生地过富贵日子多好!多大仇多大怨,非要这般折腾?那素衣说你是苏合转世,你就真的是了?她若说你是天仙,你就真的能长出翅膀来上天么?”
我说完,再不理会她,直接转身往外走。
“呵!好一个大度无争的公主娘娘!”海棠反应过来,从后紧追不舍,冷声问道,“怎么,公主娘娘就不想知道,那唐僧师徒为何又返回碗子山捉妖么?”
无非就是她捣鬼罢了!
我冷冷一笑,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
她就又问道:“可知你那黄袍郎为何彻夜不归,醉卧银安殿?”
这也正是我想不通的,现听她提到,脚下不由得慢了一慢,就听得海棠又笑道:“奎郎本来确是要走的,是我苦苦挽留,提出以‘一世’换‘一夜’,他这才肯留下陪我,以慰我的痴情。说起来,奎郎还真是温柔多情呢。”
反正黄袍怪那厮已经上了天,弃我于不顾,他睡没睡这贱人,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她此刻与我说这些,不过就是故意气我。我若理会了,才是中了她的圈套!
我这般劝着自己,咬紧了牙不去理她。
海棠笑得一笑,叹道:“真是个冷心冷情的公主,难怪红袖与一撮毛被那猪八戒从天上掼下来摔了个粉碎,你也能毫不在意呢!可怜可怜,好歹她们也跟了你一场呢。”
我闻言一怔,顿时僵在了那里。
海棠瞧我这般,语气里更添了几分快意,“哎哟,说起来姐姐你还要谢我。当时红袖被那猪八戒抓来,吓得露了狐狸尾巴,猪八戒发觉自己上当,本已撇了她们,要回去再抓你儿子的。恰好赶上我从银安殿出来,忙拦下了,又叫白珂抓回了红袖与一撮毛,哄着那猪八戒将错就错,用她们两个替了你的儿子。”她装模作样叹一口气,又道,“只是对不住红袖她们了,听宫人说两个都摔得没了形,也瞧不出是个什么畜生,只看着是一大一小,又带毛又有尾的。唉,也怪可怜的!”
红袖与一撮毛临死前惊恐的面容再一次从我眼前闪过,她们的惊叫声就响在耳旁……
我再听不下去,想也不想地回过身去,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扇了海棠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不只惊住了海棠,更是吓呆了那刚刚迎了国王回来的王后及后宫诸妃,众人一时傻住,都愣愣看向我与海棠。
一阵死寂过后,还是王后娘娘最先反应过来,忙高声斥责我道:“你这孩子,打蚊子哪有这种打法的?都吓着你义安妹妹了!”
此话一出,莫说海棠捂着脸傻在了当地,便是我也一时有些愣了。
王后那里却是神色自若,又转头去看身侧的国王,笑道:“你瞅瞅百花羞,这些年都没长大,行事还是这般鲁莽。”
那国王忙点头,“小孩子,还是小孩子呢!”
大公主跟着接道:“也不能全怨三妹,她是好心,是那蚊子叮得不是地方。”
二公主:“……”
众嫔妃:“……”
王后又上前拉了海棠的手,怜惜地看她那脸蛋,睁着眼说瞎话道:“瞧瞧,都被蚊子叮红了,快叫你二姐姐带你下去抹些药,千万莫要留了伤痕,这女人的脸啊,最是娇贵了!”
二公主瞧着跟海棠关系不错,忙过来拉了海棠的手,柔声道:“走,快跟我去吧。”
海棠没说话,只垂了眼帘,默默跟着二公主下去了,当天晚上,再未回宴上来。
王后逮着无人的机会,冷着脸训我,道:“你这刚回宫,怎就和她闹起来了?母后以前是怎么教你的,你全都忘了不成?这不管有什么事,也不能在面上露出来,当面扇人这种不留情面的事情,更是做不得,身为公主,怎能连这点教养都没有?”
我低下头诚心认错,“是女儿一时气糊涂了。”
王后却是不肯轻饶我,只又问道:“说吧,到底是因着什么事和她闹翻的?百花羞,你不是那生性刻薄的人,不会无端端地打人耳光。”
我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她道:“母后,您肯不肯信我?”
王后横我一眼,却是说道:“你是我生的女儿,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听得此言,我颇有些感动,便与她说道:“母后,你认的这位义安公主,我早前曾见过。”
王后柳眉微挑,“在哪里?”
“就在那碗子山波月洞,黄袍怪的洞府内!”我停得一停,暗暗打量了一下王后的神色,才又半真半假地说了下去,“她本名叫作海棠,是那黄袍怪的表妹,父亲虽是个秀才,可母亲却不是常人,也是那成了精的妖怪。”
王后最惧妖怪,闻言一惊,脸色立刻就白了,“她竟然也是妖怪?”
“只能算是半妖吧。”我点头,又怕一下子把王后吓住了,忙又补充道,“自小跟着秀才爹长大,自身并不会什么妖术。”
王后这才松了口气,用手顺着胸口,又道:“你不会认错吧?她这十来年来,瞧着也算安生,不曾兴风作浪呀。”
“那是父王英明,母后聪慧,没容她逮到兴风作浪的机会!”我先给王后戴上了一顶高帽,才又继续说道,“母后想想,只她这面容,十二年来可有一点变化?母后乃是丽质天生,又贵为一国之母,也难敌岁月留痕,为何偏她十余年来相貌不变?”
王后听得缓缓点头,“的确不像是常人。”
挖坑埋人这事,我之前不是不会,而是不屑,现如今海棠如此欺我,不仅害我夫离子散,又害红袖与一撮毛两个殒命,这仇大了去了,不得不报!
我又道:“当年海棠与黄袍怪颇有些情分,黄袍怪抢了女儿去,那海棠十分吃醋,几次想害女儿性命。后来那黄袍怪瞧着留她不住,这才命人带她离开。不想她却是来了咱们宝象国,设计占了女儿的公主之位。母亲想想,若她真是一名弱女,怎能从虎口救下父王?”
那王后眉头紧皱,沉吟道:“当年那事确实蹊跷,我只当是有人背后故意安排,要设计你父皇,这才抢在前面认了她做义女,定下名分,不想她竟是另有所图。”
我忙着又趁热打铁,“那猛虎根本就不是真虎,而是她身边随从所变!母亲派人去查一查,她身边可是有个姓白的,那人可不是常人,乃刺猬成精,是黄袍怪派了跟随她的!”
王后听得面色微变,道:“当真?”
我想了一想,决定冒个风险,便又说道:“不瞒母亲,我叫那唐朝和尚捎家书给您与父王,不过是想叫您二老知道女儿还活着,从此不再记挂,却未曾在那信中写救我还朝之事,甚至,连女儿在哪里都未敢说。不是女儿不想,而是不敢!想那黄袍怪法力高强,就唐僧那两个徒弟,根本不是对手。我若求父王救我还朝,岂不是徒增父王与母后烦忧?”
王后疑惑道:“你的意思是……”
“是有人从中捣鬼,换了我那封只是报平安的家书,却央父王去救,也亏得唐僧那后来的大徒弟法术高强,否则,父王纵是派去千军万马也未必敌得过那黄袍怪,不过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到时,怕是就要有人坐享渔翁之利了……”
话不能说得太满,得留下空当容人去脑补。
果然,王后思忖片刻,神色忽地转厉,恨声道:“此女可恨!”
我又适时提醒道:“母后可私下派人去查,看她近日来可与什么可疑人物来往。她在国中十二年,为何突然会利用唐僧作乱?可见她私底下与碗子山必有来往,是有人通了她消息,她才会知道唐僧身上捎有我的家书。只是,此女狡诈狠辣,万事都要小心谨慎,千万莫要给她察觉。”
王后缓缓点头,应道:“孩儿放心。”
这王后能执掌后宫三十多年,且一直与国王夫妻情深,可见也是个极有心计手段的,她既说叫我放心,那就真没要我操半点心,不过短短几日,就有消息传了回来。
义安公主身边虽没什么姓白的家仆,却有一位白姓的表哥,此人姓白名珂,年不过三十,早年曾在义安公主府上住过一段时间,后来不知去了哪里,前两年才突然又在京城出现,后经义安公主安排进入了禁卫军中,现已是一名禁军校尉。
而就在那唐朝和尚到来前,曾有名面生的美貌女子出入义安公主府,唐朝和尚离开后,那名女子也随之不见了。
最最蹊跷的一点,就在黄袍怪前来认亲的当天夜里,曾有宫人在银安殿附近看到过义安公主,而当日,并无义安公主奉诏入宫的记录。
王后特意把我寻了去,紧张问道:“她那姓白的表哥,可就是你说的那个白妖?”
“就是他了!”我点头,想了一想,又问那报信人道,“那出入公主府的美貌女子大概多大年纪,做什么打扮,有何特征?”
那报信人年纪不大,神色从容,答话更是有条有理,清晰明了,“据义安公主身边侍女回忆说,此女约二十许,中等身量,穿一身粉色衣裳,面容娇美,倒无什么打眼的特征。不过,此女怀里抱了一只虎纹花猫,倒是有些与众不同,颇具灵性。”
听到此处,我终于解了心中疑惑,不由低叹:“就是她了。”
就是桃花仙追着唐僧到了此处,不知怎的与海棠勾结在了一起,这才有了那一封惹祸的“家书”,又在海棠的推波助澜之下,唐僧得以面见国王,呈上家书,这才又有了后面的诸多事端……
王后奇道:“是谁?”
我先叫那报信人退下了,这才答王后道:“此女也不是人,而是桃树成精,她怀里的花猫乃为猫妖,此二人均是碗子山的妖物,一心想吃那唐僧肉长生不老。女儿私放唐僧之后,那桃树精便记恨在心,一路跟着唐僧到了京城。”
王后听得面上变色,“京中竟有这许多的妖怪?”
我忙安抚她,道:“妖怪多生在荒山野岭人迹罕至之地,极少到这繁华的人世间来。那桃花妖与猫妖俱是想吃唐僧肉,这才追到此处的,此刻怕是又跟着唐僧往西走了。母后莫怕。”
王后这才大松了口气,却很快就又紧张起来,“可那白珂怎么办?可是要多寻些捉妖的法师来,捉了他?”
那白珂有着千年功力,比柳少君都要强上许多,寻常的法师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闻言摇头,道:“白珂此妖颇有些本领,绝非寻常的法师可以捉拿。此事不可贸然行事,还需从长计议。”
王后想得一想,道:“不如派人快马加鞭追那唐僧师徒回来,替咱们捉拿了这妖怪!”
这倒也是条法子,只凭那孙悟空的本事,捉个刺猬精那是手到擒来的事情。而且,这两帮人都可算是和我有仇,他们相争,不论伤了哪个,死了哪个,对我来说都是好事。
我点头,应道:“也好。”
王后忙私下派了心腹往西去追那唐僧师徒,约莫过了半月时间,那心腹才独自回转,没能请回那师徒四人,只捎来了口信。
据说,唐僧话讲得挺委婉客气,说什么有心回来捉妖,无奈西去已远,这一折一返,定要花费许多时间。他们行程紧迫,已是过了与大唐皇帝约定的时限,再耽误下去,便是取回真经,也无法与皇帝交代。不如,等他们取了真经回来,再顺道来宝象国降妖。
总之一句话,他们现在实在回不来。
那唐僧还给我捎回一封私信来,上面只寥寥数字:大姐,贫僧是取经的,不是捉妖的!
王后那里越发愁了起来,道:“都寻不到人捉妖,这可如何是好?”
此事确是难办,只要有白珂在海棠身边,这海棠就轻易动不得。
我抿唇思量了片刻,才又问王后道:“可有办法将那白珂调离京城?白珂不在,海棠便失了爪牙。”
“若想将那白珂调离京城并不难,不过……”王后说到此处停了一停,抬眼看我,道,“他不可能一直在外,若是知晓了我们动了妖女,怕是会恼恨报复,到时反成大患。当下之计,应是先除白妖,再除妖女。”
确是要先除白珂,才能再除海棠。这在程序上并无错处,我提出调白珂离开,心中是有别的打算。
我向王后解释道:“女儿想调开白妖,并非急着要对妖女下手,而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去寻访那除妖之法。那碗子山中,还留有不少妖怪,也有一些是良善之辈,我想回去寻他们问一问,那白妖的弱点是什么。”
“你还要重返碗子山妖怪洞?”王后听得大惊,忙着摆手,道,“不可,不可!好容易才回来了,怎能再又回那虎狼之地?若是再落入妖怪之手,可怎生是好?”
碗子山我是必须要回去的,阿元和阿月两个还藏在涧底,若不回去,母子如何得见?那桃花仙如此害我,若不趁她元神远走平顶山,去南坡刨了她的老树根,这仇又如何得报?更别说,我还要去寻柳少君问一问白珂的弱点,与他商量如何除了白珂,也好能向海棠寻仇。至于黄袍怪,我是摸不到他,否则也不绝能要他好过。
有句是怎么说的来着?
欠了我的,一一都要给我还回来!
“母后放心,我身上有能驱狼避虎的法宝。”我把从唐僧那里要回的荷包掏出来给王后看,又哄她道,“有此物护身,寻常小妖害我不得,母后只需派上几名侍卫保护我,女儿便可重返碗子山。”
王后抿唇不语,凝目看我片刻,忽地问道:“那日黄袍怪前来朝中认亲,母后曾躲在屏风后瞧了几眼,看模样观言行确是人中俊杰,不怪你父王上当,真把他当了好人。后来他夜宿银安殿醉酒变了嘴脸,咱们也只是听那逃出的宫女口述,都不曾亲眼瞧着模样。你与他过活了这些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人物?”
王后这没头没脑的话问得我一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我如此,那王后就又笑了笑,道:“他平日里是丑是俊?是母后见到的那副模样,还是宫女所说的青面獠牙?”
这话问得着实奇怪,刚还在说如何除去白珂,怎么一眨眼的工夫说到了黄袍怪的相貌上去了?纵是女子皆爱八卦,也没这个跳跃法啊。我颇有些不解,待细看了看王后神色,这才忽地反应过来。
她这是……怕我对黄袍怪还余情未了?
果然,就又听得她问道:“我儿在那妖山待的这一十三年过得可好?那黄袍怪待你如何?”
我忙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做出凄楚之色,垂了眼帘,低声答道:“他一妖怪,能待我如何?面貌丑陋也就不说了,性子还喜怒无常,每日里非打即骂,这十三年来,不过是熬日子罢了。女儿能活下来,已是幸运。”
“哦,我可怜的女儿。”王后低声痛呼,又将我揽入怀中,柔声安抚道,“过去的事情莫再要想,既回来了,母后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护得你周全。你放心,母后定要为你重选驸马,嫁得良人!”
我僵得一僵,惊道:“重选驸马?”
“选!必须要选!还得选好的!”王后一脸坚决,就差拍着胸口保证了,又道,“这事包在母后身上,绝不叫我女儿受屈!”
王后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完这话便唤外面的侍女去请国王。我反应就慢了那么一点点,待再反应过来,那侍女已是一溜小跑地去得远了。然后,不及片刻工夫,那国王就跟着侍女过来了。夫妻两人屏退了侍女,头对着头开始商量与我选驸马之事,煞是热情专注。
我几次试图插话都没能插进去,不得不从后拽了拽王后凤袍,道:“母后,捉妖的事更要紧。”
“吓!乱说!”王后却是回头瞪我,教训道,“什么事也比不上婚姻大事要紧。”
国王也在一旁应和道:“你母后说得对。”
说得对什么对啊!
刚才不是这个画风好吗?刚才我们还在一本正经地谈怎么除去海棠和白珂好吗?这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扯到为我选驸马的事儿上来了?
王后一反之前的谨慎凝重,情绪那叫一个高涨,掰着手指头数各大世家望族里的适婚男性,谁好谁不好,谁个高谁个矮,谁胖谁瘦,谁家父母什么脾气,兄弟姐妹又是个什么性格,一一分析了个全面。
“母后,母后。”我出言打断她,试图把话题重新拉回正轨,“婚姻大事,不可着急,需从长计议。”
“怎么能不着急?你这眼瞅着就要三十了!”王后表情夸张,比刚才得知白珂乃是妖怪时还要惊悚几分,又道,“母后跟你这般大时,你大姐都快嫁了!你已是晚了一大步,万万不可再耽误了!”
国王神色也是极为严肃,应和道:“你母后说得是!”
我噎了一噎,问:“那海棠与白珂那里怎么办?他们可是心腹大患!”
国王与王后对视一眼,这才又转头来看我。
国王沉吟道:“此事需从长计议,叫你母后先稳住海棠,至于白珂那里,我想个由头先将他调离禁军,再做打算。”
王后点头称是,又出主意道:“白妖那里要明升暗降,能叫他远远地离开京城最好!”
国王道:“此事不得着急,需要慢慢图谋,免得引起他们疑心。”
“不错!”王后应和,“先为百花羞选驸马,既可以了我们心事,又可迷惑那妖女,一举两得!”
好一个“一举两得”,竟是叫我无言以对。
外面又有小内侍来报,说是北疆派了信使回来,有要事禀报陛下。
国王听了,顾不上多说什么,忙匆匆就走了。王后许是怕我挑理,赶紧解释道:“这阵子北疆一直不太平,你父王近来也苦恼得很,你莫要怪他。选驸马这事,有母后为你做主,你就放心吧。”
我看着王后,真心实意地说道:“母后,我真的无心再嫁了。”
“为何?”王后顿时面露警惕,又问道,“可是还念着那黄袍怪?”
我愣得一愣,忙道:“不是,女儿是怕那妖女生事。”
“那妖女已在京城待了十二年,不也没翻出什么风浪来吗?”王后盯着我,停了一停,又道,“百花羞,你是母后亲生的女儿,母后不与你说虚言。你若真想回那妖山,必须选了驸马,配了良偶,母后才放心叫你去!”
原来竟是有着这般思量!
我不由沉默,良久之后问王后道:“必须要嫁?”
王后答我:“必须要嫁?”
我咬了咬牙,道:“那就嫁吧!”
为人做事都要灵活,就是嫁了人,也可以再跑嘛!
王后得了我这句话,终于满足了。
于是,在时隔十三年之后,宝象国里又一次开展了轰轰烈烈的选驸马活动。只这一次,情形就有些尴尬了。
十三年前,百花羞乃是青春少女,驸马人选也个个都为少年英雄,青年才俊。而现今,百花羞公主却已是年近三十的再嫁之妇,而且还与那妖怪,哦不,是与那天上的奎星,有着一段不能说的过往。
这纵是有那条件合适的适龄栋梁,人家自己也得思量思量,要不要娶我这公主。
王后很热情,可再多热情也抵不过现实,直到年底,她也未能在京都的权贵圈里给我挑出一个合适的驸马来。于是,王后情绪上就有些低落,捎带着,就连国王那里也有些提不精神来。
我一心要回碗子山寻子,却被王后困在宫中,急得都要火上房了,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安慰王后,道:“婚姻之事尽是缘分,急不得,也强求不得。母后与父王要有平常心。”
王后白了我一眼,没搭理我,只转身命宫女去太师府请自己的娘家嫂子进宫,看样子是想把捞驸马的网撒得更大一些,跳出京城这个小圈子,放眼于外面的大世界。
她又与国王说道:“陛下,您也留意一下各方军镇,看谁家里有合适的人选,这虽然离得咱们虽远一些,可眼下也无须计较这么多了,只要人好就行。”
国王这些时日一直被北疆的战事烦扰,头发都不知白了多少,闻言道:“北边几家军镇里倒是也有些好的,不过都是些武夫粗人,怕是会委屈了咱们女儿。而且,那边也正乱着,这个时候把百花羞嫁过去,难免被人误会。”
我已回朝三个多月,对于北疆之事多少也有些耳闻。
那边有叛军作乱,朝廷忙调集了几路大军过去镇压,不想那闹事的还有几分本事,再加上这几个平叛的也各怀心思,战局一时竟僵持下来,直到现在也没能分出个胜负来。
国王提到北疆战事,我却忽地心中一动,忙问道:“可否把白珂也调去平叛?如若这般,不就是远远地打发了他么?”
因着怕打草惊蛇,前阵子并未敢轻易动那白珂,只王后那里对海棠多施恩宠,瞧着倒像是暂时稳住了她,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法。国王闻言点头,道:“此举可行。不过,还须得寻个契机。”
这里刚说了契机,不想那契机就来了。
腊月十一日,北疆又传来战报,叛军趁着大雪天寒,竟然偷袭我军营地,不仅重创我军兵马,还一把火烧了我军粮草,害我大军不得不南退数百里,困守边城,等待援兵。国王终于顾不上给我选什么驸马,只想选几名猛将出来,好领援兵北上,去解那边城之围。
这可是个遣白珂出京的好机会!更叫人惊喜的是,不等我们这里运作,白珂自己竟报了名,主动要求北上参战。王后得知了消息,回来与我说道:“这下可以放心了,只要他肯走,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我听得大喜,忙道:“待白珂一走,母后就寻个借口狠狠斥责女儿一番,打发女儿去城外别院思过,女儿也好躲过海棠耳目,暗中去那碗子山,寻个除妖之法来!”
王后却是有些迟疑,道:“可是你还未嫁……”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在意嫁不嫁!
“不是女儿不肯嫁,是您和父王没挑着合适的人选啊!”我尽量保持心平气和,与这王后讲着道理,“有好多人选,女儿可是觉得很好,是您和父王不满意,这才没成。您看看这样成不成,女儿先去一趟碗子山,待回来后咱们再继续选驸马,绝对要您挑个满意的,成么?”
王后沉吟了片刻,态度似是有些松动,又抬眼看我,再一次问道:“你真的不是为了回去寻那黄袍怪?”
寻什么寻,又能去哪里寻?他早就抛下我们母子三人上天逍遥快活去了!
我举起手来,郑重向王后说道:“女儿发誓,此去碗子山,绝不是为了寻那黄袍怪,如有虚言,天打雷劈!”
王后变了脸色,忙就拉下我手来,气道:“你这孩子,这誓言也是胡乱发的?母亲为着什么?还不是怕你日后吃苦,想要你有个好日子过!”说完,又双手合十连连拜天,嘴里念叨不止,“诸佛菩萨,天上神仙,千万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她那是胡说八道,算不得数的。”
瞧她这般,我心中也不由有些感动,第一次发自肺腑地叫了她一声“母后”,又道:“等我回来,除了那海棠与白珂,就哪也不去了,只陪着您和父王。”
王后欣慰点头,应道:“好!”
这事上既然达成了一致,接下来便是商量如何赶我出京才不会叫那海棠起疑。只要不提选驸马,王后的头脑立刻便清醒了许多,论起心计手段,那是大杀四方,后宫无敌。
她略一思量,沉声道:“白妖一走,那妖女失了爪牙,必然更加警惕,怕是稍有风吹草动便要引她疑心。所以,你不能等白妖北上之后再走,你要赶在他之前出京,先去别院里住着。”
这话说得有理,我点头道:“不错。”
王后瞧我,目光中又露迟疑,道:“不行,若是提前赶你去别院,万一那妖女对你心存不轨,派那白妖前去加害,怎么办?此法不可,母亲不放心。”
依海棠的性子,过去折辱我一番是必须的,但是杀我,却未必会。她若想杀我泄愤,根本无须等到现在。我忙又把那荷包掏出来给王后看,“母后放心,有这个在我身上,便是那白妖也伤不到我。这一点,母亲不用担心!”
“真的?”王后郑重问道。
“真的!”我忙点头,又道:“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
王后这才信了,略一沉吟后,“那好,后面的事情皆由母后来安排,你先回去,只耐心等着便是!”
得了她这句话,我终松了口气,辞了王后,回去自己宫中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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