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风不息,网自张
夜风穿巷,如刀割纸。
那句童谣起初只是零星几声,像老鼠啃梁木,窸窣难辨。
可不过三日,整座长安城的坊门巷口,都飘着这凄惶调子:“布断丝,火灭灰,长公主,葬北陲……”
更有疯癫巫婆披发跣足,手执枯柳,在街头哭唱不止:“织政逆天,必遭风噬!天怒将至,万民为祭!”
百姓开始惶惶不安。
信契堂前排起的长队悄然稀落,有人悄悄取回抵押的绣布,藏于灶底灰中;市集上,原本高悬的“共生”“守信”布条被偷偷扯下,换作素白幡纸压在门楣驱邪。
韩九娘一早冲进昭宁宫,甲胄未解,眉间凝霜:“殿下,此谣惑乱民心,当立即封街禁言,抓尽妖言者!”
谢梦菜正倚窗而立,指尖轻抚案上那幅三十六坊联绣。
晨光斜照,布面“长治”二字泛着微光,仿佛还带着昨夜千万针线的余温。
她没回头,只淡淡道:“风从口出,堵得住一张嘴,堵得住千张嘴吗?”
她抬眸,目光清冷如秋水:“查源头——我要知道,第一个唱这谣的人是谁。”
赵元吉领命而去。
三日后回禀:童谣并非出自旧党密谋,而是西市私塾一名蒙童所编。
那孩子背不出新颁《九字箴言》,被先生罚跪香炉前,冻得发抖,随口哼了两句押韵胡话。
谁料隔日便有巫婆拾去传唱,旧党趁势推波,竟酿成满城风雨。
殿内一片沉寂。
沈知白听完,忽而笑了。
他站在廊下,竹简在手,衣袂染露:“民谣如风,堵则逆,导则顺。与其惧风,不如借风扬帆。”
谢梦菜转过身来,眸光微闪:“你能制谣?”
“不是制,是引。”沈知白展开一卷素纸,提笔疾书:“布不断,线不散,导字在,人心暖;风吹灰,火不灭,长公主,护千家。”
字字如钉,音律朗朗。
他抬眼看向谢梦菜:“明日,让国子监三百学童,沿街齐诵。再命萧玉衡将此谣绣于商队货旗之上,随棉粮北运,一路播至边关。”
谢梦菜沉默片刻,终于点头。
三日后,童声清越,响彻坊市。
稚嫩嗓音穿透晨雾:“布不断,线不散——”百姓驻足,抬头望去,只见孩童手持彩布,上绣新谣,笑容纯净如初雪。
与此同时,十七家商号联手,将新谣绣成条幅,系于骆驼颈间、马车辕头。
车队北出潼关,绵延百里。
沿途驿站见之,纷纷仿效,将布条挂于墙头、门楣,甚至缝进帐篷夹层。
而远在北境,程临序接到急报时,正立于沙丘之上。
副将神色凝重:“大将军,敌国萨允部已在边境设‘风祭坛’,请巫师七人,日夜诵咒,欲借阴风破我城防。民间已有传言,说长安织政触怒风神,将引沙暴覆城。”
程临序冷笑一声,指节叩在案上地图:“他们想借风杀人?好啊。”
他起身披甲,声音如铁:“传令下去——不攻坛,不剿巫。命工营连夜赶制巨幡十面,每面高三丈,以粗麻织就,书一个‘导’字。”
“用‘识心灰’药水浸染旗面,晾干后无痕。待朔风一起,荧光自现。”
众将愕然。有人迟疑:“若风不来?”
“风总会来。”程临序望向南方,目光似能穿透黄沙,“只要人心动,风就停不了。”
七日后,狂风骤起,卷沙成幕,直扑长安方向。
边境牧民惊见荒原深处,沙暴之中竟矗立数面巨幡,风过之处,幡面幽光浮现——那个巨大的“导”字,如天火燃于苍茫之间。
老牧人跪地叩首,连称神迹。
当晚,萨允祭坛被自家百姓拆毁,巫师裹着黑袍仓皇逃窜。
边军哨探回报:牧民自发将缴获的咒幡撕碎,改绣成“导”字小旗,插在家门口。
长安城内,谣言渐息。
街头童谣换了新词,百姓口中哼唱的,已是那句“风吹灰,火不灭,长公主,护千家”。
深夜,御园梅影依旧。
谢梦菜立于回廊尽头,手中捧着一方新绣布条,字迹稚嫩,却工整写着:“导字在,人心暖。”
她轻轻摩挲,忽听身后脚步轻响。
裴砚之不知何时已立于阶下,玄袍广袖,面容肃然。
他仰头望天,良久不语。
谢梦菜察觉异样,低声问:“如何?”
裴砚之缓缓闭眼,又睁开,眸中似有星光流转:“风伯归位,天象已变。”
他顿了顿,声音极轻,却字字入骨:
“邪风将散,正气自扬。”
裴砚之那句“邪风将散,正气自扬”落下不过三日,天象骤变。
夜半子时,北斗第七星忽明忽暗,紫微垣外一道银弧划破长空,如剑裂云。
钦天监值守的官员惊得跌跪在地,而裴砚之却立于观星台最高处,玄袍猎猎,手中竹简缓缓合拢——他等的,不是天降异象,而是人心浮动的那一刻。
当夜,密报送入昭宁宫:织盟暗线传回消息,西市学童中已有十七人自发将新谣改唱为“布不断,丝不乱,九字在,天下安”。
更奇的是,每传十人,便有人无意识添上一字,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在推动这话语自我演化,如同活物生长。
谢梦菜坐在灯下,指尖轻点这份密信,唇角微扬:“他们竟自己学会了‘织’。”
她当即召见萧玉衡。
次日清晨,长安东市最大的绸缎庄前挂出一面三丈高的帆布,上绣八个大字:“风可信,谣可传。”底下一行小字清晰写着:“凡商旅愿载新政童谣者,可至织锦坊领‘风信布’三尺,免通关税一成。”
百姓哗然。
起初尚有观望者冷笑:“又是官府煽惑?”可不过五日,一则奇闻席卷南北——
黄河漕运上一名老船夫遇风暴,舟将覆,千钧一发之际,他猛然想起前几日女儿硬塞给他的“风信布”,慌乱中将其绑上桅杆,口中喃喃唱起新谣:“风吹灰,火不灭……”
说来诡异,狂风竟似被什么牵引着,忽然转向,巨浪退去,船只竟顺着一股莫名暖流漂回码头。
老汉跪在岸上痛哭流涕:“是‘导’字救了我!那布上的字,夜里会发光!”
消息如野火燎原。
更有边镇传来快报:一支北行商队遭遇沙暴,领头驼马背上挂着“守信共生”旗,竟安然穿行黄沙之中,牧民惊为神迹,纷纷拆下自家旧幡,求换“风信布”。
连旧党掌控的漕帮都坐不住了。
有眼线密奏,数艘原本悬挂黑幡的私盐船,深夜偷偷换上了绣着“安民”二字的白帆,生怕风怒降灾。
谢梦菜得知此事时,正立于御园深处。
春寒未尽,梅影斑驳,一片残破的布条随风打着旋儿,轻轻落在她脚边。
她弯腰拾起,指腹抚过粗麻纹理,上面三个字已被风雨洗得发白——“天下安”。
远处城楼隐隐传来孩童齐诵声,悠远绵长:
“布不断,丝不乱,
九字在,天下安。”
风掠过她的发梢,带着北方草原的气息、南方水道的湿意,还有千万人家灶台上升起的炊烟味。
那一瞬,她忽然觉得这风沉重得几乎压肩。
她闭上眼,低语如诉:“从前我怕他们不信……现在我怕,他们信得太久,久到忘了——”
“这风,原是我先吹起的。”
话音未落,身后落叶轻响。
程临序不知何时已立于回廊尽头,铁甲未卸,战尘犹存。
他自北境快马加鞭归来,只为亲眼看一眼这场“风起”。
他走近,声音低沉如雷滚过地底:“你织的网,如今连风都能驯。”
谢梦菜没有回头,只是将那片破布递向他:“你看,它飞回来了。”
程临序接过,眸光一凝——布角边缘,有一道极细的红线缝痕,正是当初他们成婚时,谢梦菜亲手绣在他战袍内衬里的那种针法。
他喉结微动。
原来早在一年前,她就在所有经纬之间,埋下了今日的伏笔。
“你说这风是你吹的。”他忽然开口,语气笃定,“可若无人愿听,再强的风也穿不过一堵墙。”
他抬手,将布条系上身边梅枝。
风起,布片翻飞,像一只不肯落地的蝶。
“是你让千万人愿意开口,愿意相信,愿意一针一线,把一个谎……织成了真。”
四野寂静,唯余风声。
那风不再凄厉,也不再混沌,它裹挟着童谣、药香、棉布与战火后的焦土气息,越过宫墙,漫过街巷,穿过边关哨塔与南方水车,最终盘旋于万里河山之上。
如呼吸,如脉搏,如一张无形巨网,在无声无息中——
自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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