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父女破冰

日子就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厉璟恒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卫生所，包揽了所有的体力活。

他的手很快就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结成茧，那双曾经握枪、签署文件、指点江山的手，变得粗糙不堪。

公社里的人从最初的震惊、看热闹，慢慢地也品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

一个男人，一个身居高位的男人，能为一个女人做到这个地步，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后悔”两个字能概括的了。

这天下午，卫生所里没什么病人。

宋玉恩在里屋整理药材，厉璟恒劈完了今天的柴，正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休息。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本已经快被他翻烂了的手语图册，又开始默默地比划起来。

这些天，他没怎么见到过宋岚岚，但是他心里也知道，岚岚对宋玉恩的依赖很重，对他却很是防备。或许，没有宋玉恩的允许，他不应该再贸然接近宋岚岚了。

但是，他不知道，在不远处的门廊下，宋岚岚正抱着一个布娃娃，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厉璟恒对着图册，笨拙地比划着一个词——“花”。

书上画着几根手指并拢，手腕轻轻转动，像一朵花绽放的样子。可他的手指僵硬，比划出来的动作，不像花开，倒像一只抽筋的鸡爪。

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准备再试一次。

就在这时，他感觉自己背后的衣服被轻轻地拽了一下。

厉璟恒浑身一僵，缓缓的回了头。

宋岚岚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面前，正仰着小脸看着他。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主动靠近他。

厉璟恒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生怕自己一动，就把这个好不容易才靠近他的小精灵给吓跑了。

“岚……岚岚……”他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

宋岚岚没有回应，只是伸出自己小小的手，然后，她学着图册上的样子，五指并拢，手腕轻柔地一转。

一个标准而优美的“花”的手语，就在她手中绽放开来。

做完之后，她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厉璟恒，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和鼓励。

厉璟恒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小手轻轻地揉了一下，酸酸的，涨涨的。

他看着女儿，努力地模仿着她的动作，又比划了一次。

这一次，虽然依旧僵硬，但总算有了点花的模样。

宋岚岚看见了，眼睛一亮，然后，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最后，一个极轻极轻的，像羽毛拂过心尖的笑声，从她的喉咙里溢了出来。

“咯咯……”

虽然声音很小，但厉璟恒听见了。

他整个人都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了原地。

这是他第一次……第一次听到女儿的笑声。

原来，他的女儿笑起来是这个样子的。眼睛会弯成好看的月牙，嘴角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那一瞬间，厉璟恒觉得，自己这么多天受的冷遇，手上磨出的血泡，心里所有的煎熬和委屈，全都在这一声轻笑里，烟消云散了。

他像个傻子一样，咧着嘴，对着女儿笑。

宋岚岚被他傻乎乎的样子逗得又笑了一声。

她似乎觉得厉叔叔变得很有趣，胆子也大了起来。

她干脆在他身边坐下，小手拿过他膝盖上的那本手语图册，然后指着上面一个“蝴蝶”的图案，又开始教他。

她用两只小手交叉，大拇指勾在一起，四根手指像翅膀一样扇动。

厉璟恒学着她的样子，用自己宽大的手掌比划起来。他的动作太大，看起来不像蝴蝶，倒像一只准备起飞的鹰。

宋岚岚又被逗笑了。

她伸出小手，直接抓住了厉璟恒的大手，然后用自己的小手指，一根一根地去纠正他的姿势。

“厉叔叔……笨。”

岚岚做出一个简单的手语，厉璟恒看懂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再次被重重地击中了。

她说的是……厉叔叔。

厉璟恒又想起了自己以前一直不肯接受自己会有一个哑巴女儿的事情，内心后悔极了。

他的岚岚，明明这样可爱。

“岚岚……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爸爸。”

岚岚有些惊讶，她犹豫了。

可是小孩子哪有隔夜仇，特别还是这个她以前特别喜欢的厉叔叔。

她思考了很久，厉璟恒却不愿意让她为难。

“没事的岚岚，岚岚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岚岚教厉叔叔。”

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和一个小小的女孩，就这样坐在卫生所的台阶上。

女孩耐心地教，男人笨拙地学。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宁静。

父女俩一个教，一个学，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谁也没有发现，在里屋的窗户后面，宋玉恩正静静地站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看着女儿脸上那从未有过的、灿烂明亮的笑容，看着她主动去拉厉璟恒的手，教他比划。

她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不得不承认，血缘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即使厉璟恒缺席了女儿五年的人生，即使他笨手笨脚，可岚岚还是本能地亲近他，接纳他。

这是她，或者任何人都无法给予的。

她看到厉璟恒在女儿笑的时候，那副手足无措、欣喜若狂的傻样。

她看到他在女儿纠正他动作时，那小心翼翼、如获至宝的珍视。

这个男人，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漠疏离的厉团长，而只是一个笨拙地、努力地想要讨好自己女儿的父亲。

宋玉恩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她转过身不再去看窗外那副画面，可女儿清脆的笑声，还是一下一下地传进她的耳朵里，敲打着她那颗早已筑起高墙的心。

傍晚，厉璟恒照例干完活准备离开。

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

岚岚正站在门廊下，对他挥了挥小手，做了一个“再见”的手语。

厉璟恒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也抬起手，用他新学的、还有些别扭的手势，回应了女儿。

“再见。”

他转身离开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他觉得，只要能每天看到女儿的笑，能得到她一个“再见”的手势，别说是在这儿当杂工，就是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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