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多谢将军

书房里一片狼藉，浓重的墨香混杂着纸张的霉味，刺激着人的鼻腔。

燕云音缓缓蹲下，指尖触碰到那叠厚厚的卷宗，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她没有去擦脸上的泪，任由它滑落，滴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知道，此刻的软弱毫无用处。

将卷宗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唯一还算整洁的书案一角，她深吸一口气，点亮了桌上的烛台。昏黄的烛光下，她翻开了第一页。

京兆府的官方卷宗，字迹工整，用词严谨，将那场席卷了半个京城的瘟疫，轻描淡写地定义为一场“时疫”，归因于“冬雪消融，春气不洁”，最终以“天灾”二字盖棺定论。卷宗的末尾，还罗列了一长串因“抗疫有功”而受到嘉奖的官员名单。

排在第一位的，赫然便是时任京兆府少尹，如今的右相，谢渊。

燕云音的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将它烧出两个洞来。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父亲那份带血的手稿与官方卷宗并排放在一起，逐字逐句地开始比对。

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卷宗里记载的病症，只有“高热、咳嗽、乏力”寥寥数语，与寻常的风寒重症并无太大区别。可父亲的手稿里，却用触目惊心的笔触描绘了病患真正的惨状——“皮下紫癜成片，咳血色黑如墨，发病迅猛，不出三日，脏腑便已衰竭……”

更诡异的是，父亲的手稿中标出了一张疫区地图。疫情的爆发点并非一处，而是以一种极为不自然的方式，在城东的几个富庶坊区同时出现，精准地绕开了某些权贵府邸所在的区域。这些最关键、最反常的细节，在京兆府的卷宗里，被抹得一干二净。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用一块浸透了谎言的抹布，将所有的真相都擦掉了，只留下一个粉饰太平的完美句号。

这哪里是天灾，这分明是一场蓄谋已久、精准投放的屠杀！

燕云音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愤怒和寒意交织在一起，让她四肢冰冷。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青藤端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看到燕云音那副失魂落魄、面无血色的样子，吓了一跳。“燕姑娘，您……没事吧？”

燕云音缓缓抬起头，双眼布满血丝，那眼神里的东西，让青藤都觉得心惊。

“将军呢？”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将军在处理谢家的事，应该快回来了。”青藤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在桌上，“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将军吩咐，让您无论如何都得用些。”

燕云音看了一眼那些精致的饭菜，毫无胃口。她现在满心满脑，都是那场被掩盖的血腥真相。

就在这时，沈之行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换下了一身锦衣，只着了件宽松的家常袍子，身上那股凌厉的杀气收敛了许多，却依旧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看到燕云音那副样子，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他没说话，只是走到一旁的衣架上，取下一件厚实的披风，随手扔到了燕云音的身上。

“别死在我的书房里。”他丢下这么一句，便坐到了主位上，自顾自地倒了杯茶。

温热的披风带着一股清冽的檀香，将燕云音从那股刺骨的寒意中拉了回来。她裹紧了披风，看着那个明明关心，却偏要说得刻薄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

青藤在一旁看着，心里直叹气。他走到沈之行身边，压低了声音，脸上是掩不住的担忧：“将军，此事牵连甚广，背后是右相……让燕姑娘这般深入地搅合进来，万一出了什么差池，恐怕会打草惊蛇，坏了我们的大事。”

沈之行端着茶杯，指腹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却落在不远处烛光下那个单薄而倔强的身影上。

“她早就在这盘棋里了，退无可退。”他呷了一口茶，声音平淡无波，“况且，我要查的那个人，也和十四年前的这场瘟疫，脱不了干系。”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幽光。

“她这把刀，磨好了，能替我劈开不少荆棘。”

青藤不再多言。他知道，将军一旦做了决定，任何人都无法更改。他只是有些同情燕云音，被卷入这样的漩涡，还要被自家将军当成一把刀，前路实在难测。

燕云音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模模糊糊，但她没心思去细想。她站起身，走到沈之行面前，郑重地福了一礼。

这一次，她的姿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谦卑，也都要真诚。

“多谢将军。”

这一声谢，不仅仅是为了这些卷宗，更是为了今日长街之上，那句石破天惊的“我的妾室，你也敢动？”。

沈之行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依旧是冷冷的。“权宜之计罢了。”他放下茶杯，靠回椅背上，姿态慵懒，语气却带着几分嘲弄，“若不给你安个名分，谢安泽那条疯狗，今日绝不会善罢甘休。他敢当街抢人，明日就敢派人来侯府要人。”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燕云音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微末的暖意。

是了，她怎么忘了，这个男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

“你顶着这个名分，以后在外面行事，也算多了一层庇护。”沈之行看着她脸上变幻的神色，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好好利用它，查清你想查的事。只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冷了下去。

“别再给我惹出更大的麻烦。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燕云音垂下眼帘，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起来。“奴婢明白。”

这样最好。一场纯粹的交易，总好过不清不楚的纠葛。她有了他给的名分做护身符，他多了她这把好用的刀。各取所需，公平得很。

只是不知为何，心里某个地方，还是空落落的，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剜去了一块。

她重新坐回书案前，拿起筷子，开始默默地吃饭。不管前路有多凶险，她都必须活下去，活到将那些罪魁祸首亲手送进地狱的那一天。

而现在，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养足精神，填饱肚子。

沈之行看着她小口却坚定地吃着东西，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中，要坚韧得多。

也好。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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