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落宫闱烬余寒
永和三年冬,帝京燕阳。
大雪下了整整三日,仍未有停歇的迹象。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将朱红宫墙、琉璃碧瓦尽数覆盖,天地间只余下一片刺目的白。这白,圣洁,却也冰冷死寂,仿佛要抹去一切生机与色彩,连同深宫之中那些微不足道的悲欢。
慎刑司的院落,是这皇城之中最不见天日的地方之一。即便大雪盈尺,也掩盖不住那弥漫在空气里,渗入砖石缝隙的淡淡血腥与腐朽气息。
沈青澜跪在院子中央的雪地里,身姿却挺得笔直。
冰冷的寒意早已透过单薄的粗布宫装,侵入四肢百骸,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裸露在外的双手冻得通红发紫,几乎失去知觉。雪片落在她的睫毛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珠,模糊了视线。
半年前,她还是太子太傅府的千金,是父亲捧在掌心的明珠,是京中颇有才名的闺秀。如今,她只是这宫籍册上一个被朱笔勾销的名字,是这慎刑司里一个等待发落的罪奴。
沈家倒了。
倒得那样突然,那样彻底。一夕之间,“科举泄题案”如晴天霹雳,父亲沈文渊锒铛入狱,兄长叔伯流放三千里,女眷则悉数没入宫廷,为婢为奴。
她记得母亲撞柱明志前,死死攥着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澜儿,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沈家……不能就这么完了!”
活下去。
这三个字,成了支撑她至今唯一的信念。
“吱呀——”一声,身后厢房厚重的棉帘被掀开,一股混杂着酒肉气息的暖风涌出,伴随着一个尖细刻薄的女声。
“哟,还硬挺着呢?沈大小姐这身傲骨,倒是比咱们这些贱胚子硬气得多。”
来人是慎刑司的管事宫女,姓钱,三十许人,面皮黄瘦,一双吊梢眼总是滴溜溜地转着,写满了算计与苛酷。她手里揣着个暖炉,踱到沈青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撇着一丝讥诮。
“你说你,何苦来哉?张公公瞧上你,那是你的造化!跟了他,虽说是个对食,好歹吃穿不愁,少受多少苦楚?偏你不识抬举,竟敢动手推搡,打碎了公公心爱的玉扳指。这会儿知道跪雪地的滋味了?”
沈青澜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她紧抿着唇,没有回应。
那姓张的老太监,是内务府的一个小管事,仗着些许权势,在慎刑司这等地方作威作福。见她颜色好,便起了龌龊心思,几次三番暗示威逼。今日更是动手动脚,她忍无可忍挣脱时,不慎带倒了桌上的茶具,那枚成色普通的玉扳指也随之摔落在地,裂成两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钱宫女见她不言不语,那股子“清高”劲儿更让她心头火起,冷哼一声:“既然骨头硬,那就多跪几个时辰!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这老天爷的风雪硬!”说罢,转身又回了温暖的屋内,帘子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风雪更疾。
膝盖从最初的刺痛,渐渐变得麻木,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身体。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过往的片段支离破碎地在脑海中闪现:父亲书房里的墨香,兄长带她偷溜出府看花灯,母亲温柔地为她梳发……那些温暖的、鲜活的过往,与眼下这冰窟地狱般的现实交织,几乎要将她的意志撕裂。
不能倒下去。
她暗暗咬紧牙关,舌尖抵住上颚,用细微的痛楚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沈家冤屈未雪,父母兄弟生死未卜,她绝不能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时间一点点流逝,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踏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慎刑司这等地方,平日鲜有人至,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大雪天。钱宫女闻声赶紧又掀帘出来,脸上已换了副谄媚恭敬的神色。
来人是一名身着青色内监服色的年轻宦官,面容白净,眉眼清秀,举止间却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内侍的沉稳。他并未打伞,肩头落了些许雪花,目光淡淡扫过院落,最后落在跪在雪地里的那道纤细身影上。
“杂家小禄子,奉靖王殿下之命,来取前日送来的那套《山居笔记》。”年轻宦官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钱宫女一愣,随即恍然,忙不迭地应道:“是是是,奴婢这就去取!劳烦禄公公稍候。”她虽不认识这小禄子,但“靖王殿下”四个字,在这宫里已是足够的分量。靖王萧景玄,陛下第七子,虽传闻性情淡泊,不涉党争,但毕竟是天潢贵胄,岂是她一个慎刑司管事宫女能得罪的?
钱宫女匆匆去了。
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风雪呜咽。
小禄子并未看向沈青澜,仿佛她只是这院子里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但他站立的位置,却恰好挡住了吹向她的一部分寒风。
很快,钱宫女捧着一个锦盒出来,小心翼翼地道:“禄公公,书在此。奴婢已仔细检查过,完好无损。”
小禄子接过,打开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合上锦盒,他像是才注意到地上跪着的人,随口问道:“这宫女所犯何事?大雪天的跪在此处,若是冻毙了,未免伤了天和。”
钱宫女忙赔笑道:“回公公的话,是个不懂规矩的罪奴,冲撞了内务府的张公公,奴婢正小惩大诫呢。”
小禄子“哦”了一声,目光在沈青澜冻得青紫的脸上停留一瞬,淡淡道:“瞧着倒是可怜。我们殿下心善,最见不得这等事。既然已跪了这些时候,小惩大诫也就罢了,若是闹出人命,你也不好交代。”
钱宫女脸上闪过一丝犹豫。那张公公虽只是个管事,但在慎刑司这一亩三分地也有些脸面,她本想借着惩戒沈青澜卖个人情……可眼下靖王身边的人都发了话,孰轻孰重,她立刻有了计较。
“公公说的是,是奴婢考虑不周。”钱宫女立刻变了一副面孔,对沈青澜呵斥道:“还不快谢过禄公公求情?今日算你运气好,滚回杂役房去!”
沈青澜身体早已僵硬,在钱宫女的叱骂和小禄子淡漠的目光中,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着站起身。双腿如同踩在千万根钢针上,刺痛麻痒一齐涌来,眼前阵阵发黑,她晃了一晃,险些栽倒,最终还是凭借一股意志力稳住了身形。
她低着头,朝着小禄子的方向,声音因寒冷和虚弱而微微发颤,却依旧清晰:“……谢公公。”
小禄子不置可否,转身抱着锦盒离开了慎刑司。
沈青澜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一步步挪回低等宫女聚居的杂役房。那是一个位于皇宫最偏僻角落的大通铺,潮湿、阴冷,挤满了如她一般最底层的宫人。
无人理会她的狼狈,众人或是麻木,或是幸灾乐祸。她找到自己那个靠近门口、最是寒冷的铺位,蜷缩上去,拉过那床又薄又硬的棉被裹住自己,如同受伤的小兽舔舐伤口。
身体如同冰坨,过了许久,才渐渐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暖意,随之而来的是更剧烈的、仿佛血脉重新流通的刺痛感。她将脸埋进带着霉味的被子里,无声地喘息着。
靖王……萧景玄。
她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那位传说中只爱风花雪月、书画琴棋的闲散王爷。他的内侍,为何会恰好出现在慎刑司?真的是为了一套书?还是……
她不敢深想。在这深宫之中,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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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皇宫另一隅,一座名为“听雪阁”的水榭中。
炭火烧得正旺,暖意如春,与外界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
萧景玄身着月白常服,外罩一件银狐皮氅衣,临窗而立。窗外是一片冰封的太液池,池边老梅怒放,红艳如火,在白雪映衬下愈发娇艳。他身姿挺拔,面容俊雅,眉眼间蕴着一股书卷气的清润,任谁看了,都会赞一声翩翩浊世佳公子。
小禄子,实则是他贴身侍卫兼心腹洛风所扮,正垂手恭立在他身后,低声禀报着慎刑司所见。
“……冻得厉害,脸色已见了青紫,却始终挺直着脊梁,未曾求饶。属下依殿下吩咐,借机让她免了后续责罚。”洛风的语气平静无波。
萧景玄静静听着,目光落在窗外那株红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
“她说了什么?”他声音温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只说了‘谢公公’三字,别无他言。”
萧景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倒是沉得住气。
“那张德全那边……”
“属下已敲打过,他不敢再明目张胆为难。只是,暗地里的龌龊,防不胜防。”洛风答道。
萧景玄转过身,走到书案前。案上铺着一张宣纸,上面写着一首小诗,笔力遒劲,风骨嶙峋,与它主人外表展现的温润大相径庭。旁边,还放着洛风刚从慎刑司取回的那个锦盒。
他打开锦盒,里面并非什么《山居笔记》,而是一叠抄录的宫规和旧年档案,字迹娟秀工整,却又在笔锋转折处透出一股不易察觉的韧性。
“能模仿百家笔迹,连父皇都曾亲口赞过‘有卫夫人之风’……沈文渊教了个好女儿啊。”他低声自语,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沈家这桩案子,他暗中查访已久,疑点颇多,背后似乎牵扯到东宫。只是太子势大,根深蒂固,他羽翼未丰,一直隐而不发。沈青澜的存在,是他计划中的一个意外,却也可能是……一个契机。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够聪明、足够坚韧,并且与太子有着血海深仇,绝不会倒戈的刀。而她,需要一座靠山,一个能为她沈家昭雪沉冤的机会。
这是一场交易。
只是,这把刀是否足够锋利?又是否甘心为他所用?
他还需要再看看。
“让人盯着杂役房,不必插手,只需将她每日言行,事无巨细,报与我知。”萧景玄吩咐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淡。
“是。”洛风应声,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听雪阁内重归寂静,只余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萧景玄重新望向窗外,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落在了那处卑微简陋的杂役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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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役房的日子,枯燥而艰辛。
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浆洗、洒扫、搬运重物……各种粗活累活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伙食粗粝,分量稀少,还要时时提防他人的排挤和陷害。
沈青澜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她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努力完成分内的工作,对于冷嘲热讽充耳不闻。她利用一切空隙观察,倾听。从宫女的闲谈中,从管事太监的只言片语里,她努力拼凑着外界的信息,尤其是关于前朝,关于那些可能与沈家案子有关联的人和事。
她注意到,自那日之后,那张公公果然没有再直接来找她麻烦,但钱宫女指派给她的活计,却总是最脏最累的。她知道,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磋磨。
这日,她被派去清洗堆积如山的恭桶。恶臭扑面而来,几个同被派来的小宫女忍不住掩鼻作呕,低声咒骂。
沈青澜却面不改色,挽起袖子,默默地开始干活。她动作麻利,一丝不苟,仿佛手中清洗的不是污秽之物,而是精美的瓷器。
旁边一个年纪稍小,名叫蕊儿的宫女,见她如此,忍不住低声道:“沈姐姐,你……你不觉得难受吗?”
沈青澜抬眸看了她一眼,小宫女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和恐惧。她轻轻摇头,声音平静:“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蕊儿怔了怔,看着她被冷水泡得发白起皱的双手,以及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忽然觉得鼻子一酸,也默默低下头,学着她的样子用力刷洗起来。
清洗完毕,已是黄昏。众人精疲力尽地回到杂役房,却见钱宫女沉着脸站在院中,她面前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宫女,正是蕊儿。
“说!我那支鎏金的梅花簪子,是不是你偷了?”钱宫女厉声喝道,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竹条。
蕊儿吓得脸色惨白,连连磕头:“没有!钱姑姑,奴婢没有偷!借奴婢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还敢狡辩!今日就你进过我屋子送东西!不是你还能有谁?”钱宫女说着,扬起竹条就要抽下。
“姑姑且慢。”沈青澜上前一步,出声阻止。
钱宫女动作一顿,吊梢眼不满地扫向她:“怎么?你想替她出头?”
“奴婢不敢。”沈青澜垂首,语气恭顺,“只是,若真是蕊儿偷了,赃物想必还未来得及转移。不如姑姑派人搜一搜我们所有人的床铺箱笼,也好还蕊儿一个清白,免得冤枉了人,寒了大家的心。”
她这话看似公允,实则给了钱宫女一个台阶。若搜出来,自然严惩;若搜不出来,也可借此立威,显示自己并非胡乱栽赃。
钱宫女眯着眼打量她片刻,哼了一声:“也好!就依你所言!都给咱家搜仔细了!”
几个粗使婆子应声,如狼似虎地冲进大通铺,开始翻箱倒柜。一时间,惊叫、哭泣、争辩声四起,乱成一团。
沈青澜站在原地,目光冷静地扫过混乱的人群,最后落在角落里一个神色有些慌张的宫女身上。那宫女名叫春杏,平日就有些爱占小便宜,手脚不甚干净。
很快,婆子们搜完了大部分地方,一无所获。轮到蕊儿的铺位时,也是空空如也。钱宫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就在这时,一个婆子走到春杏的铺位前,翻检了几下,忽然“咦”了一声,从褥子底下摸出一支亮闪闪的簪子,正是那支鎏金梅花簪!
“找到了!在这里!”婆子高声叫道。
春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面无人色:“不……不是奴婢!是有人陷害!是沈青澜!一定是她!她刚才靠近过我的铺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青澜身上。
沈青澜却丝毫不慌,她看向钱宫女,平静道:“姑姑明鉴。奴婢方才一直站在院中,众目睽睽,如何能靠近春杏的铺位栽赃?倒是春杏姐姐,今日似乎格外关注姑姑的屋子,奴婢看见她晌午时,曾在姑姑窗外徘徊。”
她并未说谎,只是将看到的片段陈述出来。至于春杏是否真的偷了簪子,或者这本身就是一场贼喊捉贼的戏码,她并不关心。她只需要将自己摘出来,并且,适当地展现一点价值。
钱宫女盯着春杏,眼神凶狠。她自然知道春杏的德行,结合沈青澜的话,心中已信了七八分。更何况,真凶找到,她的面子也保住了。
“好你个春杏!竟敢偷到老娘头上来了!来人,拖下去,重打二十板子!”钱宫女厉声下令。
春杏的哭喊求饶声被拖远。
钱宫女这才看向沈青澜,目光复杂,带着一丝审视,一丝忌惮。这个罪奴,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你,倒是有几分急智。”钱宫女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转身走了。
危机解除,众人看沈青澜的眼神也变了几分,少了些轻视,多了些探究和敬畏。
蕊儿扑过来,抓住沈青澜的手,泪眼汪汪:“沈姐姐,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今天就……”
沈青澜轻轻抽回手,淡淡道:“举手之劳。在这宫里,谨言慎行,保护好自己。”
她回到自己的铺位,疲惫地闭上眼。
今日之事,看似是她帮了蕊儿,实则是她的一次试探和自保。她需要在这吃人的地方,稍微立住脚,不能永远处于任人宰割的最底层。展现一点智慧,一点价值,或许能换来一丝喘息之机。
她不知道的是,今日杂役房发生的一切,包括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已被暗中观察的眼睛,详细地记录了下来,最终呈报到了那座温暖的听雪阁中。
萧景玄看着手中的密报,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遇事冷静,善察人心,懂借势,知进退……”他低声念着密报上的评语,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沈青澜,你果然没让本王失望。”
冰雪覆盖的宫道下,蛰伏的种子正在悄然积蓄力量。一场始于绝境交易的故事,已然拉开了它的序幕。深宫烬余,尚存一点星火,只待风起,便可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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