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做车位
二楼通道口,窗沿上覆盖了一层厚实的灰尘,缝隙处还藏了好几个烟头。
不远处,老幺媳妇裴淑抱着啼哭不止的程为止,笨拙地晃动着,孩子的哭声在这片工业的喧嚣中,微弱得像一根随时会断的线。
再往前看去,数十米的裁床旁边铺上了厚实牛仔布,角落的墙边竖着一排排卷好的布料,有些裹着塑料布,有些被扯得七零八落,正散发着一种化学碱味、淡粉上浆后的微酸馊味,以及属于棉布本身略带生涩的植物纤维气味。
不属于大自然的气息,倒像是硬生生被制造出来的生硬味道。
不远处是一栋“握手楼”,这个位置能轻松地看到对面楼里的一举一动。
老二背靠着水泥墙,隐隐听见老幺与飞天制衣厂的车管正在隔壁办公室里讨论几人的去留问题,似乎不太明朗……于是伸手狠狠地将烟头压在窗台上按熄,有些急躁地对一旁的老三说道:“那老把戏骂我的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老三坐在台阶处,只顾着挠脑袋,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来来往往的人,像是看好戏般地盯过来,这叫老三更是觉得臊得慌,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既然车管说人招满了,那我们走就是……”
“真是个怂包!”老二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余光紧锁着办公室里讨论不休的几人,恨不得再次冲上前去问个究竟。
不就是坐车位嘛,就那缝缝补补的技术,有什么难的!
老二很有自信,既然老幺能搞定的事,他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很快,车管一改之前的抗拒,语气缓和道:“既然阿勇为你们说好话,那今天就先试工,反正大墩的厂都是计件的,能者多劳嘛!”
眼看车管没了之前的傲气,老二和老三皆是好奇地看向老幺,直到被他带领着走到一个衣车前,才总算了解真相。
“嗐,这厂里也是个小社会,凡事都讲个人情世故。”老幺随手从兜里掏出一袋拆封的白沙烟,颇是心疼地倒吸一口凉气,“一条芙蓉王换来的机会,你们可得稳当一些。”
老幺和两个哥哥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程为止被母亲抱着凑近了些,她看到三爸正盯着一个车位。那里的年轻人手快得只剩下影子,针线“哒哒”响过,一个白色的布兜就神奇地出现在了裤子上。三爸看得入了神,手不自觉地抬起来,学着他的样子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忍不住伸手想去摸那筐里的蓝布,立刻引来座位上年轻人一个白眼和一声不满的“啧”。
三爸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不安地搓着指尖。
“三哥过来。”老幺发话了。
母亲裴淑的脚步跟着挪动。程为止看见爸爸把几块厚厚的布放在一个机器旁,那机器看起来比其他的都要旧,覆盖在搁线架子上的灰尘,和窗台上的一样厚。
“你们在一旁看着就是了。”老幺对裴淑和女儿程为止点点头,然后才认真地解释:“厂里的工序多,主要招平车和高车的多,二哥三哥你们都是新手不了解情况,最好还是先从车前袋学起。”
他走到裁床前捞起地上的一捆牛仔布,十分熟练地放置在车位旁的长凳上,伸手一按车位的开关,试了试脚踏板,再将底板下的锁芯扣下来检查了下,才终于抬眼看向老三和老二。
“裁床把布裁好后,落白布的就会先车白布,留意到脚下的裤子堆得差不多,你们就去帮忙剪线(车好白布后每条裤子的缝纫线都没有剪断,需要下一个工序的人去剪开)把货抱过来的时候,注意分清楚左右,然后放在左边的长凳子上。”
所谓的车前代,就是将落好白布的部分与裤子缝合好,缝合线整体是一个大写的“L”。
步骤并不算难,基本上一个上午就能学得很好了。
这也算是老幺给自家兄弟争取的福利,如今赶上过完年,到处都是工人出来找事,大墩村有很多都是家庭式工坊,像飞天制衣厂这种能提供住宿的大工厂还是少数,着急赶货的情况下,更别提招什么新手进来了。
“确实简单……对了,老幺你还没跟我们说工钱咋个算呢!”老二抱着胳膊坐在一旁啧啧感慨,忽然就惦记起自个儿的工资。
“二哥你急啥嘛,先把车位学会再说……。”老幺程何勇打了个哈哈,就叫着老三走到另外一个车位上,帮他把货同样码好,率先车一件做个示范。
老幺看起来鲁莽,可做事仔细极了,脚尖轻点、手速飞快,几乎没几秒钟那一件裤子就被车好了,泥巴黄的缝合线很是整齐,口袋也平整。
“认真做,下个月10号就发工资了,还有一天假休嘞。”
程何勇带着笑意地走到后面几个车位,本来打算帮忙给老二老三整理一下裁片,却发现白布数量对不上,就对着旁边的工友随口问了一句。
哪知工友小声抱怨:“这白布老是少,报上去也没人管……。”
在牛仔制衣厂里,每个车位都代表了不同的工序。
像是落白布、车前袋之类的头道工序就在裁床附近,能很快就将裁片搬运到位置上,再往后走,就是上拉链、打三线。最重工的就是安裤头,需要将基本车好的裤子全部搬运到机器前,一条条地安装裤头。
虽然笨重,可这后面的工序实打实的工资高,不是一般人能做下来的,也多亏老幺有一把子力气,才能拎起那些厚重的裤子。
在大墩,牛仔裤贴后袋五袋款大概在每条0.18,如果做杂款的话,工资又能翻上一番,这可比落白布什么的划算多了。
老幺听完工友的话,心里有了主意,主动找到车管说起更换工序的事。
“你小子,尽知道找些便宜做!”刘车管刚收了老幺的烟,不好说什么重话,只拿眼瞥他一下,冷嘲热讽道:“厂里的杂款价钱确实高,可不是时常能遇到的,你这是已经想好了?”
老幺主动帮刘车管点上烟,笑道:“除了老板,这厂里就是您一句话的事,就算以后没有杂款,您再随便安排一些事给我就是……”
既然老幺自己都说这话了,刘车管也就不多言,指了下放在不远处角落里的货物。
“喏,那是上个客户留下来的订单,一直没合适的人做,既然你要做杂款,就先把它们给搞出来!”
年后放假回来,货物堆放了接近一个月,厚实灰尘几乎让老幺看不清这究竟是哪种颜色。
直到伸手拎起,空气中漂浮着棉纤维絮,吸入鼻腔是痒的,毛茸茸的感觉,喉咙顿时发干,有种“土味”呛得老幺咳嗽了好几声。
他赶忙掏出棉纱口罩带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那些湛蓝色的布料。
果然如同刘车管所说的那样,款式着实复杂,正因为这样,一连招了好几个工人都选择放弃,最后搁置下来。
老幺倒也不嫌麻烦,先是找了个塑料大筐,将几种小块布料分别放好,再按照划好的线,一点点地折叠妥当,然后放在车位上一脚踩过去,动作顺畅极了。
若是身旁有个帮手,能将那半个巴掌大小的布料折叠好,还能将速度提得更快!
老幺独自坐在车位上,先是折叠一部分,再是缝合,为了加快速度,每块布料之间的线都没有剪断,而是保留了一小截儿。等筐子里所有的“耳子”都车好了,再分别剪开,紧接着就是将缝合好的“耳子”安装在一块大点的布料上。
如果之前折叠算是麻烦的话,后续弄装饰拉链在上面可就轻松多了。
白炽灯下,红色、蓝色的塑料框里分别装着各式的拉链,有几乎小臂长的,也有指头大小的,颜色也多种多样,还有各式的珠链,简直五花八门……
老幺为了避免出错,先去找来版裤端详了下,那裤子上各处都拿纸胶带做了标记,用什么辅料写得一清二楚,倒是替人减少许多麻烦。
这杂款一做便是半个月,期间小程为止经常步履蹒跚地在宿舍与工厂之间来回穿梭。她小小年纪就已熟悉了工厂空气里每一种味道的层次,而那把由老幺亲自打磨的小木凳,就支在不远处车位的阴影里。
小程为止习惯性地看着蓝色的尘雾在各种光柱中缓缓沉降,时而还捡起地上的碎布头,学着老幺的样子折叠,或者用小木棍在地上画各种缝合线的走向……
上班做工,下班吃饭,程家人逐渐习惯了这种节奏,自打晨时到厂里,每个人耳畔的那道轰鸣声就没有停止过。
老二程志强轻轻踩着踏板,手上的动作有气无力,引得身后工序的人抱怨了几声。
“我又不是故意的,那么多货,哪里搞得赢!?”
话才说出口,就瞧见那人“蹭”的一下从位置上绕过来,一下将半截裤子砸在老二的车位上,带着浓重湖南口音道:“动作慢也就算了,车个前袋还搞不清……”
由于老二控制不太好速度,导致那缝合线歪歪扭扭,有些几乎飞出边缘,有些则是格外贴近口袋处。
“啊哟!你这衰仔,面线怎么用的是白线!”
不止是一个人发现了老二手艺不行,就连车裤头的人都怒气冲冲地找过来,怒声斥责道:“你丫的,连面线底线都分不清了嗦……”
老二被训得面红耳赤,偏偏还不肯认错,梗着脖子,将底板里的锁芯抠出来同样砸在桌面上:“我怎么可能出问题!肯定是之前老幺教错了!”
厂里工人用错了线,这事可大可小,大伙原是叫老二程志强自个儿快些拆了再重新车上就是,偏偏他眼里没有丝毫悔改,甚至还做出一副摆烂姿态,其他工人气不过就将车管叫了过来。
“全部返工吧!”刘车管眼皮都没抬,大手一挥,直接叫人将之前老二车好的裤子全部搬回到他的车位前,这一下前后左右全部都是塑料筐子,连出去的道路都没了。
这场冲突带来的低气压,甚至蔓延到了走廊尽头那间小小的宿舍。裴淑抱着孩子,听着外面的吵嚷,心里计算着这个月被扣罚的工资,还能不能买得起一罐好点的奶粉。她看着怀中因为营养不良而格外瘦小的程为止,第一次对这条“活路”产生了怀疑。
“欺人太甚!我,我不做了!”一上午的辛劳全部泡汤,老二气得脸都白了。可车管只是冷哼一声,就连周围人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姿态,他的愤怒在巨大的厂房里显得如此空洞,最终只是化作了更浓重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初来乍到的程家人身上。
在这片蓝色的、充满挫败的迷雾里,那个程家最小的孩子程为止,正呼吸着她人生最初的、带着牛仔布屑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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