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裁床出事
不算小的工厂内,只亮着零星几盏灯,未曾清扫干净的角落和车位附近,还隐隐散发着一种闷臭味以及一种极其压抑的气息。看来,一场暴风雨即将落下。
十分钟后,裴淑换了身颜色深沉的衣服赶过来,腰间是牛仔布制成的围腰。
她先是熟练地戴上口罩,然后又递给程禾霞一个,扭头拜托老三媳妇:“三姐,我们今天可能得晚些回宿舍,劳烦你帮我看着为为,饿了就给她吃点饼干,或者泡奶粉……”
“晓得啦,你那小孩真是金贵噢,我当初养霞妹也没有那么费神。”老三媳妇摆摆手,毫不在意地朝楼梯口走去。
程禾霞站在原地表情尴尬地笑了下,她进厂后没闲着,平时做事也有观察过其他工友的动作,这会儿就主动地把针线换好,还专门扣了一个锁芯放在机器上打线。
“每道工序的车子不同,你要是学做双针的话,难度要大一些……你先试试。”裴淑先是做了个示范,两排橙黄色的线十分清晰地印在牛仔布上,丝毫不见扭曲与混乱,紧接着她从木凳上离开,换程禾霞前来。
习惯了单针的程禾霞有些蹑手蹑脚,才刚踩上踏板,车子就发出“轰”的一声,面板上的布料也迅速卷成一团,吓得她赶紧将手往回缩着。
那双闪着光亮的针,就像是毒蛇的尖牙,刺得人心里发慌。
“没事吧?!”裴淑连忙按停,关切地看向程禾霞的手,被染成蓝色的指腹正好被针尖给划了条白痕,血珠很快渗出。
也是差一点,指尖就要被针给扎透了。
裴淑稍微松了气,从兜里掏出创口贴给她贴上,温声说道:“先歇会儿吧。”
两人坐在了木凳上,幽暗的灯光照在身上却无法驱赶潮意,而不远处的裁床旁,老幺和老二老三正聚在一起讨论什么,说着说着几人甚至笑了起来。
“别看你幺爸年纪最小,脾气又大,可做起事来还是有商有量的,至少对孩子和我还是很好的。”裴淑幸福地摸了下肚子,慢慢回忆起还没有生下程为止的时候。
“进厂之前我跟着老幺在潮汕那边打工,他在饭店帮厨,我就进化妆品厂,每天晚上总是悄悄拿些好吃的回来先紧着我吃,自己却老是饿肚子……他眼光好,说以后在这厂里能有一番好事业,所以我相信他,以后我们日子能越过越好的。”
裴淑没好意思说出口,之前老幺还嚷嚷着以后要打造品牌,好将这牛仔裤卖到美国去呢!
程禾霞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墙上挂着的喇叭也正播放着:“改革开放以来,我国沿海一带的制造业迎来黄金期,各类工厂与作坊如春笋般踊跃冒出……”
微微泛着蓝光的玻璃对面,亦是叮叮当当一阵响,看来,这几日又搬过来一群新开的工厂了。
不仅是程禾霞嗅到了危机,就连吊儿郎当的老二也一改之前没脸没皮的状态,跟着自家媳妇忙得脚不沾地,大家都想保住这一饭碗不想再去折腾,自然不肯落后于谁。
“哎哟,真是累死人啊!”又是一个黄昏过后,厂里的人都走去吃饭,唯有程家的人还苦苦熬在了工位上。
老二仰头往身后车好的裤子一躺,有气无力道:“又不是啥好岗位,谁爱争谁争嘛,反正我是做不下来了。”
这几日为了学习落拉链,不仅是累得手抽筋,连带着脚也发软,每天遇上工友还会被不怀好意地嘲笑,这可真是遭罪啊!
“二哥,这累也是暂时的,等以后手头有钱了再换其他的工序……”老幺媳妇热心肠地劝说,却换来老二的一撇白眼。
他从兜里掏出包白沙烟,往嘴里叼了一根,很是不耐烦地说道:“这活多难,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实话,早知道在这熬着,我还不如去电子厂里做事,至少干净卫生一些。”
“是啊,老二有个同乡说是一个月能赚6、7千呢!”老二媳妇这段时间身体不适就一直窝在宿舍里,平日不敢出来怕被工友看到议论,只有等到大伙儿去吃饭时,才敢来厂里帮老二来剪线或者是做些杂工。
裴淑在一旁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小程为止却是悄悄往她手心里塞了块饼干,两人默契的相似一笑,相隔两三个车位的老幺正埋头研究着手头的版裤,这会儿就对老二说道:“再等等吧,出来前不是说好了的,等存够钱大家就一起投资办厂,以后都做大老板嘛!”
“哼,老幺你说是那么说,等以后赚了钱怕是就翻脸不认人了。”老二表示不屑,老幺好说歹说,总算是将一家人的心给重新安抚住了。
次月,一家子总算是赶在夏季前更换了工序,而程禾霞依旧是在车前袋。
“霞妹你年纪小,做这个就刚好。”
夜宵聚餐时,大家纷纷说着这话,而老三媳妇也拍着程禾霞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这次是各个叔伯帮你度过了难关没有被撵出去,该要好好敬一杯酒!”
“哗啦——”一声响,老三抄起一瓶啤酒,不由分说地将程禾霞杯子里的汽水喝干净,然后满满当当地倒了一大杯,几乎都要端不稳。
“都是自家人,还讲这些客套话。”裴淑起身帮忙打着圆场,可老三固执得像头倔驴,愣是不肯松口,其他人也不好再劝下去。
程禾霞表情僵硬,手掌沁出一些湿汗,周围大排档的喧闹声顿时收住,眼前的事物像是场慢放电影一点点挪动在眼前,唯有堂妹小程为止的眼睛亮晶晶的。
“快啊!还愣着干吗?”一声声的催促下,她只能伸出手,哪知手正要触碰上酒杯的那一瞬间,被抱在幺妈裴淑怀里的程为止忽然挣扎着要起身玩耍,导致那杯本就过满的酒水顿时倾倒流了一桌,黏糊糊的塑料薄膜上满是啤酒的味道。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裴淑吓了一跳,伸手将程为止捣乱的胳膊揽了回去,老幺则是假模假样的训斥一声就转了个话题,重新闲聊起厂里的趣事。
老二也跟着附和起来:“昨晚下班,我遇到机修来检修机器,还抱怨说裁床那刀口都崩了,跟刘车管说了多少次了,就是不给换新的,看来非要等出了大事才甘心嘛!”
众人说起那令人恨得牙痒痒的刘车管简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直说个没完没了。等到深夜天空布满繁星,一行人又沿着大道溜达到了大墩公园,那靠近中间位置有着十二生肖的雕像,附近还有个大广场,零星几个人没有睡着还在打篮球。
在广州,夜生活确实要比老家四川丰富多了。
经过几年的适应,大伙儿正式在飞天制衣厂安营扎寨起来,厂门口的小屋成了简易的厨房,老二媳妇病好一些也时常去帮忙弄饭,每逢饭点程家人就能闻到来自家乡川菜的油辣香气。
这一忙乎又是大半年,春去秋来,眼看就要接近年关,厂里的人自然有些按捺不住躁动的心。
“老刘,这回加完班能不能跟老板说声多给点加班费呢?天天熬到十二点,有时候还要一两点才能回去,这铁打的身体也遭不住啊!”
面对众人的抱怨,刘车管只是背过身去,假装没有看到似的。这顿时引得更多人生了怨气,可谁也不敢当那个出头鸟,硬是将闷气憋了回去。
直到前方裁床那传来一声惊呼:“啊!”
那声音令人发颤,甚至生出一阵寒意,鸡皮疙瘩顿时爬满一身。
“又咋啦!一天天的尽是给我找麻烦,要是被老板知道你们偷懒,一个个全都得扣工资……”刘车管不紧不慢地踱步,丝毫没有慌乱的表情,甚至一路上还对着众人指指点点,颇有一副领导训话的架势。
“刘车管糟了,出大事了。”说话的人是一个车间的杂工,平时就负责搬运牛仔裁片,空闲时就去打扫车间卫生,以及帮车管跑腿去附近的版房拿版裤之类的。
此刻他脸色惨白得像是刚刮完的腻子,一点血色都没有,声音也抖得厉害。
“着什么急,有事就说!”刘车管不耐烦地开口,忽然闻到空气里飘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紧接着就瞧见一堆裁片旁赫然掉落几根血肉模糊的指头。
“啊——”长鸣一声,巨大的惊吓导致刘车管腿脚发软,连站立起来都困难更别提去指挥人员。幸好老幺走上前扶住了他,然后对四周围观的人催促道:“快别愣着了,将裁床送去医院抢救,还有那手指也给捡着一起,说不定能缝上……”
话虽如此,又有几个人能忍得住那血腥的场景,皆是一副要呕吐的惧怕神情,最后还是程老二他们将快要晕过去的裁床背起,借着老幺的摩托车送去了医院。
许久之后,人群里忽然传来这么一声:“裁床真是可惜了,还那么年轻。”
有人低声说:“就那破刀片,早该要出事!”
有人说:“刘车管只顾着自己赌钱,哪管我们死活!”
人声鼎沸时,依旧是老幺主动站了出来,他缓声道:“大家别急,我相信厂里会给裁床一个交代的,大家先回位置吧……”
众人这才渐渐散去,四周似乎又恢复到了原样,唯有那裁片上还沾着许多褐色的血迹。
在这个制衣厂里,所有人都失去了自己的名字,纷纷被各自的工序给代替,像程禾霞,她每次搬货时就会被人叫做“车前袋的”,裴淑则是“拉链”,所有人都对此没有异议。
裴淑远远地带着程为止站在角落里,下意识地捂住了孩子的眼睛,心里突然一阵酸楚。她给孩子取名“为止”,是希望家族的苦难到此为止,但在这个连名字都会被抹去的地方,这个愿望显得太过沉重。
一片黑暗中,小程为止其他的感官被放大了数倍。母亲颤抖的手、带着汗味和化学剂味道的手掌,还有那声巨响后的死寂,都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慌。
就在这时,一股甜腥的铁锈味钻进她的鼻子。这味道很陌生,却又诡异地勾起一种熟悉的恐慌,它让她想起不久前,妈妈对着空了大半的奶粉罐发呆时,家里弥漫的那种低气压;想起爸爸回家时,把衣服摔在凳子上,震起一片蓝色尘雾的画面。
小程为止的小肚子立刻紧紧地缩了起来。她还不懂什么叫苦难,但身体已经先一步记住了与这些味道相伴而来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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