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边疆的日头毒得像要把戈壁滩烤裂,贺富宽扛着那杆猩红的军旗,胳膊早酸得发颤,粗布军衣被汗水浸得透湿,贴在背上黏腻难受。
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混着沙尘流进眼睛里,涩得他直眯眼,却不敢抬手擦。
队列里的校尉正盯着呢,稍一动弹就是一鞭子。“站直了!旗手是全军的魂,你弯个腰像什么样子!”
校尉的吼声隔着热浪砸过来,贺富宽赶紧把腰杆挺得更直,手里的旗杆沉得像灌了铅。
他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将军营帐,心里就想起自家那匹红棕马。以前在码头上,那马跟着他拉货、驮人,鬃毛油亮得能照见人,跑起来四蹄生风。可上个月刚入营,马就被充了公,分给了营里的李将军。
如今人家马厩铺着干草,顿顿吃的是精饲料,一马登天,他却在这儿扛着旗挨晒,连远远瞅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歇晌的时候,贺富宽靠着旗杆坐下,黑瘦的脸被晒得脱了层皮,颧骨突着,唯有一双眼睛还亮着,盯着地上的沙粒发呆。
他摸了摸怀里揣着的小布片,是临走前小闺女襁褓上撕下来的,还带着点奶香味。
“不知道红玉的身体好没好,”他小声嘀咕,“野阔那小子才九岁,能不能看好家?还有瑾儿也该嫁人了。
娘还跟我吵了架,就因为赵氏那事。我真没跟她有啥,就是帮侄女送了点东西,怎么就说不清楚了呢?”
要是早知道会被抓来当兵,他肯定跟老娘把话掰扯明白,也不会让红玉带着气坐月子。
可现在说这些都晚了,他原本该去修堤坝的,不知道为啥被人换了名字,拉来当了兵。
没钱贿赂校尉,只能被分到最危险的旗手队,人人都说“扛旗的死得快”,他夜里躺在营帐里,总怕第二天就见不着太阳。
“新来的,发什么愣?”一个粗哑的声音传来,贺富宽抬头,看见同队的老兵王二柱蹲在他旁边。
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看着凶,手里却递过来半块干硬的饼子。“吃点吧,训练耗体力,饿坏了扛不动旗。”
贺富宽接过饼子,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干得剌嗓子,他咽了口唾沫说:“王哥,我明明该去修堤坝的,怎么就来当兵了?”
王二柱咬了口饼子,含糊不清地说:“还能为啥?倒霉呗!要么是你名字被人顶替了,要么是上头缺人,随便抓壮丁。
反正到了这儿,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先想着怎么活下来。”
贺富宽心里一沉:“扛旗真的活不长?”
王二柱乐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是绝对的,老子教你个保命技巧。
真要是打起来,听见号角响得不对劲,或者看见前头人成片倒。
你就往死人堆里趴,把旗扔远点儿,闭着眼装死!胡人忙着抢东西,一般不查死人。”
贺富宽眼睛一亮,连忙问:“这招真管用?”
“废话,老子当年跟女真打仗,就是这么活下来的。”王二柱摸了摸脸上的刀疤,“不过这招不能白教你,得给束脩。”
贺富宽摸了摸口袋,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连个铜板都没有,脸瞬间涨红了:“王哥,我……我没钱,也没东西给你。”
王二柱笑骂道:“谁要你钱?一口酒就行!营里禁酒,但老子藏了点,等哪天偷着喝的时候,你得陪我一口。就当欠着,以后有机会再还。”
贺富宽赶紧点头,把饼子递过去一块:“王哥,那我先给你分点饼!欠您一口酒,肯定还!”
王二柱接过饼子,咬了一大口:“这还差不多。你记着,在军营里别太实诚,该偷懒就偷懒。
只要别被校尉抓住就行。还有,少说话,多做事,枪打出头鸟。”
贺富宽把这话记在心里,之后训练的时候,就跟着王二柱学,累了就趁校尉不注意歇会儿。
扛旗的时候尽量把旗杆往阴影里挪,少晒点太阳。
晚上躺在营帐里,还跟王二柱聊家里的事,王二柱说他老家在西北,老婆孩子都没了,就剩他一个人,当兵就是混口饭吃。
贺富宽听着,心里更想家了,不知道家里的米缸够不够,桂娘长牙了吗?
没过十天,营里的号角就突然响了,急促又刺耳,校尉站在高台上喊:“胡人来犯!各队集合!新兵在后压阵,老兵冲锋!”
贺富宽心里一紧,跟着队伍跑到阵后,手里的旗杆攥得发白。
前面的士兵已经列好了阵,盾牌手在前,长枪手在后,弓箭手搭着箭,气氛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看见王二柱提着刀站在最前面,回头冲他喊:“小子,看好旗!别让它倒了!等老子回来,你欠我的酒该还了!”
贺富宽用力点头:“王哥,你小心点!”
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了胡人的喊叫声,马蹄声震得地面都在抖。紧接着,箭雨就投了过来。“嗖嗖”地穿过空气,扎在盾牌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然后就是兵器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夹杂着士兵的喊叫声、惨叫声,还有战马的嘶鸣声,混在一起,听得贺富宽头皮发麻。
他站在阵后,死死扛着旗,眼睛却盯着前面的战场。
他看见王二柱提着刀冲上去,砍倒了一个胡人,可没一会儿,就有一个胡人从侧面冲过来,手里的弯刀朝着王二柱的后背砍去。
贺富宽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王二柱身子一歪,扑倒在地上。
手里的刀还紧紧攥着,鲜血顺着他的后背流下来,染红了地上的黄沙。
“王哥!”贺富宽忍不住喊出声,想冲过去,却被旁边的老兵拉住了:“别去!你现在过去就是送死!”
贺富宽僵在原地,看着前面的士兵一个个倒下,前不久还跟他说笑、教他装死的王二柱,转眼就没了气息。
他手里的旗杆开始发抖,眼泪混着汗水流下来,砸在沙尘里,瞬间就没了痕迹。
以前他还想着能不能混日子,能不能找机会逃回家,可现在,他只觉得喉咙发紧,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场仗打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才结束。
胡人退了,阵前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有晋军的,也有胡人的。
校尉让人去清理战场,贺富宽跟着过去,在死人堆里找到了王二柱,他的眼睛还睁着,脸上的刀疤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贺富宽蹲下来,帮他把眼睛合上,心里默念:“王哥,对不起,我还没还你酒呢……”
从那以后,贺富宽就变了。
不再跟人说笑,训练的时候闷头扛旗,不管太阳多毒,都不再躲懒。
休息的时候就坐在一边,盯着军旗发呆,脸更黑了,也更瘦了。下巴上冒出了胡茬,眼神却沉了下来,不再有之前的慌乱,多了几分麻木和坚定。
他不再想回家的事,也不再想赵氏的误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守住这面旗,守住边疆。
因为他是旗手,每次训练都最卖力,又跟着老兵学了不少保命的本事,没过多久,校尉就把他提拔成了百夫长,管着数十个新兵。
他把王二柱教他的话,都传给了那些新兵,教他们怎么扛旗,怎么躲箭,怎么在战场上保命。新兵们都服他,觉得这个百夫长虽然话少,却实在。
这天训练结束,贺富宽正带着新兵擦兵器,就见个穿青色长衫的身影朝这边来,步子轻快,不是军营里的人。
他眯眼瞅了瞅,突然放下手里的布巾,直起身子喊:“苏郎君?怎么是你!”
苏遇白听见声音,快步走过来,笑着拱拱手:“贺大叔,我找你好半天了!你这黑瘦的样儿,要不是你喊我,穿着这身军衣,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你怎么会来,也被充军了?”
苏遇白摇摇头:“我是陪着瑾儿妹妹来找你的!”
贺富宽当即心里一紧,拉着苏遇白的胳膊往旁边避了避,声音都急了:“瑾儿那丫头也来了?家里没出啥岔子吧?她娘知道了没?”
“来了,在城里客栈住着呢,好端端的,就是天天惦记你,催着我来寻你。”
苏遇白往他身后扫了眼那些擦兵器的新兵,压低声音说,“贺大叔,我跟李将军打了招呼,能给你办卸甲,你跟我走,明天就能见着瑾儿,咱一起回家。”
贺富宽的手顿了顿,低头摸了摸新枪,又回头看了眼那几个正偷偷瞅这边的新兵。
叹了口气,拍了拍苏遇白的肩膀:“苏郎君,不是叔不领你情,是真不能走。”
苏遇白皱了皱眉,语气也急了点:“叔,你傻啊?这儿天天刀光剑影的,扛旗多危险!瑾儿路上遭了不少罪,遇到劫匪还差点生病,就是想让你跟她回家,你咋还不乐意?”
“我不是不乐意。”贺富宽拉着他走到旗杆底下,手指敲了敲旗杆上的猩红布料。
声音沉了沉,“你看这些新兵,最大的才十七,连血都没见过,我是他们百夫长,我走了,他们上了战场就是送死。
再说了,我要是逃了,胡人、女真那些蛮子打进来,中原也不得安宁,到时候她们在家,不还是要受欺负?”
他攥着枪的手紧了紧,眼眶有点红,却没掉泪,只是声音哑了些:“苏郎君,你替我跟瑾儿说,别等我了,早点回家去。
家里奶奶年纪大了,她娘需要她,野阔九岁,雪雁才五岁,还有刚出生的桂娘,都得靠她撑着。以前是我养家,现在我不在,家里的担子,就只能扔给她了。”
苏遇白看着他黑瘦脸上的执拗,又瞅了瞅他攥得发白的指节,心里也不好受,叹了口气:“叔,我懂你意思了。
你放心,瑾儿那边我会劝,家里我也会多照看,之前托人给婶子寄了些钱,应该快到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递过去,“这里面是点干粮和伤药,你在这儿仔细着用,要是营里粮草不够,就让人去城里‘江南羊肉馆’找我,我想办法。”
贺富宽接过布包,拍了拍他的胳膊,语气里满是感激:“好小子,叔谢你了!等以后打跑了蛮子,我回家,一定请你喝好酒!”
“那我可记着了!”苏遇白笑了笑,又帮他理了理皱巴巴的军衣领口,“你在这儿也别太拼,自己多保重,瑾儿还等着跟你团聚呢。”
“知道了知道了。”贺富宽挥挥手,“你快回吧,城里天黑了也不安全。”
苏遇白点点头,又跟他说了几句瑾儿的近况,才转身离开。
贺富宽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走远,才把布包揣进怀里,回头冲那些探头探脑的新兵喊:“都看啥呢?兵器擦完了?明天要是练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新兵们赶紧低下头,加快了手里的动作。贺富宽看着他们,抬头望天,心里想着:红玉,娘,孩子们,等着我,我一定守住边疆,”
而此刻的客栈里,贺瑾儿正趴在窗边等消息,见苏遇白回来,赶紧迎上去:“怎么样?我爹他……”
苏遇白拉着她坐下,把贺富宽的话慢慢说给她听,看着她红了的眼眶,轻声安慰:“大叔也是为了家里好,你别太难过,他让你早点回家,家里还等着你来照看着呢。”
贺瑾儿强忍着眼泪不掉,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明天就收拾东西回家,我会把家里照顾好,等我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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