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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风雨欲来


营业执照用塑料相框裹着,挂在棚子中央的木梁上  ——

那相框还是林凡去年冬天从城南旧货市场花五块钱淘来的,是最常见的茶色硬塑料款,右下角磕掉了一块漆,露出里面的白色塑料芯。

他用当时家里仅剩的半管  “两面针”  牙膏补过,牙膏干了后泛着点黄,不凑到跟前仔细看,倒也瞧不出破绽。

相框里的执照纸有些发皱,边角还沾着点当时办手续时蹭到的印泥红,是上个月刚办下来的。

那是  1992  年,个体户的政策刚松了没两年,想办张正规执照比登天还难:林凡先是找巷尾的房东王大爷开经营场所证明,王大爷怕担责,他送了两斤苹果磨了三天嘴皮子才拿到签字;

去街道办时,第一次缺  “无犯罪记录证明”,第二次少  “健康证”,跑了三趟才把街道的章盖下来;

到区工商局,窗口的办事员又说他的申请表填错了格式,让他重写,最后还是托了常来买烟的李干事帮着在科长面前说情,才凑齐所有材料  ——

经营场所证明、身份证复印件、健康证、申请表,前后折腾了小半个月,林凡的自行车胎都被巷子里的碎石子扎破了两次。

如今执照上的红色公章,被棚子里常年不散的油烟熏得淡了些,边缘晕开一点浅灰,却依旧像块薄脆的盾牌,勉强撑着这半个月的平静  ——

这是林凡在这条  “哑巴巷”  摆摊三年来,第一次敢把  “合法经营”  四个字摆到明面上,之前他连秤杆都怕被城管收走,每天收摊比谁都早。

黑皮那伙人,像嗅着腐肉味的鬣狗,虽被这张红印纸暂时挡了獠牙,却始终没走远。

巷口那棵三个人才能合抱的老槐树下,总少不了他们晃悠的身影:黑皮常靠在皲裂的树干上抽  “红梅”  烟,一块五一包的廉价烟,烟蒂上总沾着他的口水,扔得树根下满地都是,连蚂蚁都绕着走;

留长头发的瘦高个叫  “猴子”,总蹲在路边用树枝划地面,划的全是歪歪扭扭的  “¥”  符号,嘴里还骂骂咧咧,无非是  “哪个不长眼的敢挡老子财路”;

还有个矮胖的跟班叫  “胖子”,脸圆得像烧饼,总盯着来往的路人,尤其盯着拎着布包的老太太,眼神里透着不怀好意  ——

上个月他还偷过卖菜刘奶奶的钱包,被刘奶奶追着骂了半条街。他们不是没找过别人麻烦:

巷尾卖早点的张婶,上个月就因为没交每月五十块的  “保护费”,被黑皮一脚踹翻了蒸笼,滚烫的猪肉大葱包撒在青石板路上,油星子溅到张婶的藏青色裤腿上,烫出好几个焦黑的小洞。

张婶蹲在地上捡包子时,眼泪混着汗水掉在油乎乎的地上,周围邻居要么关着门,要么远远看着,没人敢上前  ——

谁都怕黑皮的报复。最后张婶没敢再摆摊,收拾行李去了城郊的罐头厂打工,听说每天要站十二个小时,手都泡肿了。

现在他们盯着林凡的棚子,像在等一块腐肉变质,只要林凡稍有松懈  ——  比如哪天收摊晚了,或者没及时  “上供”,他们就会扑上来。

这天下午的天,闷得能拧出水来。铅灰色的乌云堆在天际,一层叠着一层,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要压垮巷子里的老屋顶  ——

那些屋顶大多铺着青瓦,瓦缝里长着青苔,有的地方还漏雨,下雨时居民都得在屋里摆脸盆接水。

风裹着湿热的黏气,吹在脸上像糊了层薄泥,还带着巷口公共厕所的馊味和隔壁  “老王饭馆”  飘来的油烟味,混在一起腻得人胸口发闷。

连棚子顶的塑料布都耷拉着,边角被风吹得卷了边,没半点精神  ——  这塑料布是去年台风  “飞燕”  过后换的,当时旧布被刮破了个篮球大的洞,雨水灌进棚子,泡坏了半箱洗衣粉,林凡心疼了好几天。

后来花十八块钱从农资店买了这块新的,用铁丝一圈圈固定在木架上,现在铁丝都锈了,胶带头也翘了起来,露出里面发黄的旧布,布上还能看见去年泡坏洗衣粉留下的白斑。

棚子里更甚,那台  “华生”  牌旧风扇摆在柜台角落,是林凡从废品站花十块钱淘的,三档风速只剩一档能用。

扇叶上积的灰厚得能画出纹路,转起来  “嗡嗡”  响,像只快断气的苍蝇,吹出来的风都带着股陈年老灰的味道。

灰粒飘在空中,落在玻璃柜上,被风一吹,画出几道弯弯曲曲的灰痕,正好盖在  “娃哈哈  AD  钙奶”  的商标上  ——

那是笑笑最喜欢的图案,画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奶瓶,现在小姑娘的笑脸被灰痕遮了一半,只剩一只圆溜溜的眼睛露在外面。

王猛扯着衣领扇风,浅灰色的毛巾搭在脖子上,湿得能拧出水  ——

这毛巾还是笑笑去年3岁生日时,林凡咬咬牙在百货商店买的,父女俩各一条,笑笑那条是粉色的,王猛这条是灰色的,现在王猛这条的边角已经磨出了毛絮,洗得有些发白。

他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上  ——  这工装是他在工地时穿的,左胳膊肘还缝着块补丁,是林凡用缝纫机帮他补的,线脚歪歪扭扭。

王猛是林凡原来的工厂工友,老家在乡下,之前在城东的建筑工地干苦力,上个月因为工友老张被拖欠了三个月工资,他带着五六个工友去找工头要说法,工头喊了两个混混过来,

王猛气不过,跟混混推搡时把工头的搪瓷茶杯摔了,结果第二天就被工头以  “寻衅滋事”  为由开除,连自己的四百块工资都没拿到。

他性子烈,像头不服输的牛,见不得人受欺负,上次黑皮来晃悠,他抄起旁边的扫帚就要冲上去,还是林凡拉住了他。

“这天儿,怕是要下暴雨,别把棚子顶给掀了。”

他嘟囔着,眼睛却没离开路口  ——  上午到现在,只来了三个顾客:隔壁的李奶奶买了袋盐,二毛五;

修鞋的张师傅买了瓶酱油,八毛;还有个放学的小孩买了块泡泡糖,一毛  ——  流水加起来还不到十块钱。

他盼着能来个顾客,多赚点钱给笑笑买  “大大”  泡泡糖,笑笑昨天还跟他说

“王叔叔,我好久没吹泡泡了”;可又怕真下了雨,巷子里没人出门,今天就连进货款都赚不回来  ——

早上林凡去批发市场进了五十块钱的货,有洗衣粉、肥皂、还有两箱方便面,全堆在棚子后面。

林凡正蹲在柜台后清点货款,毛票和硬币摊在张旧报纸上  ——  报纸是前天的《市晚报》,头版是  “***南巡讲话”  的新闻,边角卷了毛,边缘还沾着点酱油渍,是昨天给笑笑包猪肉白菜包时蹭上的。

报纸中缝印着  “市区物价平稳”  的小专栏,下面写着  “鸡蛋价格稳定在三块二一斤”,可林凡昨天去城北批发市场,鸡蛋已经涨到三块五一斤了,比专栏上贵了三毛钱。

他没敢多进,只买了十个,每天早上给笑笑煮一个,自己舍不得吃,有次笑笑把蛋黄掰给他,他说

“爸爸不爱吃蛋黄,笑笑吃”,最后那个蛋黄放凉了,他偷偷拌在粥里吃了,还觉得挺香。

硬币里有不少一毛、五分的,有的边缘都磨平了,看不清年份,是这几天顾客找零剩下的,林凡数得仔细,手指沾着唾沫,一张一张捻着毛票,一枚一枚数着硬币,怕数错了  ——

这些零钱攒起来,够给笑笑买一根奶油冰棍,五毛钱一根,笑笑每次吃都舍不得咬,舔着吃,能吃半个小时。

笑笑趴在旁边的小马扎上,没精神地玩着布偶  ——  那布偶是林凡去年春节在庙会地摊上买的,十块钱。

是只粉色的小兔子,耳朵上还缝着白色的绒毛,现在右边的耳朵掉了,林凡用黑色的棉线缝了两针,针脚歪歪扭扭的,看起来有点滑稽。

布偶的眼睛是两颗黑色的塑料纽扣,其中一颗快掉了,林凡用  502  胶水粘过,现在纽扣旁边还有点白胶印。

笑笑的小脸蛋泛着点不正常的红,不是健康的苹果粉,而是透着点苍白的潮红,她时不时咳嗽两声,声音沙哑得像含了沙,每咳一下,小肩膀就跟着抖一下,连怀里的布偶都跟着晃。

“笑笑,是不是不舒服?”

林凡放下手里的硬币,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温温的,不算烫,才稍稍放心。可他心里还是揪着  ——

前几天巷里的小虎就感冒了,咳了好几天,小虎妈没带他去医院,只找赤脚医生开了点药,结果越咳越厉害,最后还是去县医院挂了三天水才好,花了两百多块。

他盘算着下次去市里进货,得捎两盒小儿感冒冲剂,就是药店李老板说的那种甜橙味的,孩子爱喝,一盒八块钱,备着总没错  ——

万一笑笑真病了,去医院花钱多,有冲剂能先顶一顶,也不用慌慌张张跑医院。

突然,棚子外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混着  “操”“他妈的”  之类的粗话,自行车铃铛被故意摇得  “叮铃哐啷”  响,像破锣在耳边敲,震得人耳膜发疼。

林凡心里  “咯噔”  一下,手里的五分硬币  “啪”  地掉在报纸上,滚到了柜台缝里  ——  那缝隙里还卡着颗去年的糖渣,硬得像小石头。

他抬头就看见黑皮带着四个跟班,堵在棚子门口  ——  比上次多了个留黄毛的小子,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件洗得发白的露脐  T  恤,T  恤上印着褪色的  “小虎队”  图案,腰上挂着串钥匙,串着个啤酒瓶起子,手里攥着根钢管  ——

是从废弃水管上截下来的,有拇指粗,表面锈迹斑斑,在阴沉的光线下泛着冷光,钢管一端还带着毛刺,看起来锋利得能划伤人。

“林凡!滚出来!”

黑皮一脚踹在脱漆的木门框上  ——  那门框是林凡用旧木头钉的,左边已经有点歪了,他一直没来得及修  ——  “咚”  的一声闷响,木屑溅到玻璃柜上,在  “娃哈哈  AD  钙奶”  的商标上留下道白印。

他穿件黑色的短袖,领口卷着边,露出里面发黄的秋衣,肚子上的肥肉堆在腰上,像圈游泳圈,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粗哑难听,盖过远处隐隐的雷声,震得人耳朵发疼。

他嘴里还叼着根烟,烟屁股快烧到手指了,他  “呸”  地吐在地上,烟头滚到林凡的鞋边,烫得林凡往后缩了缩脚。

王猛  “噌”  地站起来,伸手就抓过旁边修棚子用的榔头  ——  那榔头是他从工地带来的,木柄被他攥得光滑发亮,铁头还带着点铁锈,是他之前砸钉子用的  ——

他的手在木柄上攥得发白,指节都陷进木头里,眼睛瞪得血红,像要冒火:“黑皮!你又来找茬!”

他就要冲出去,被林凡一把按住手腕  ——  王猛的肌肉绷得像铁块,连血管都鼓了起来,林凡能感觉到他手心里的汗,又黏又热,还带着点榔头木柄的木屑味。

“别冲动。”

林凡的声音压得低,指尖触到王猛手心里的汗,心里也跟着发紧  ——  他知道王猛能打,在工地时一个人能撂倒两个混混,可黑皮有四个人,还有钢管,真打起来,王猛肯定要吃亏;

而且一旦动手,不管输赢,派出所来了都得带走,到时候棚子没人看,笑笑怎么办?他不能冒这个险。

“先看看他想干什么。”

他转身把笑笑往柜台后面藏了藏,那里堆着进货的纸箱,印着  “儿童袜子”  的字样,纸箱很高,正好能挡住孩子的视线。

笑笑的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小身子微微发颤,却懂事地没哭,只把脸埋在他的腰后,小嗓子轻轻哼着:

“爸爸……”林凡摸了摸她的头,手指能感觉到女儿头发里的汗,黏黏的,还带着点洗发水的香味  ——

是昨天晚上他给笑笑洗的头,用的是  “蜂花”  洗发水,一块八毛钱一瓶。

他低声嘱咐:

“笑笑乖,数数爸爸昨天教你的糖,数到二十,爸爸就给你买草莓味的橡皮,好不好?”

笑笑点了点头,小手指着柜角的糖罐  ——  那糖罐是个旧罐头瓶,之前装过橘子罐头,现在里面装着水果硬糖,是林凡上次进货时,批发商送的,有橘子味、苹果味,笑笑最喜欢橘子味的  ——

小声数着  “一、二、三……”,声音里带着点发颤,每数一个数,就忍不住咳嗽一下,小肩膀跟着抖一下。

林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慌,脸上努力堆着镇定,走出棚子:

“黑皮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烟和奶都给您备好了。”

说着,他习惯性地弯腰去柜台下摸那条  “经济烟”——  烟盒还没拆封,是早上刚从小卖部拿的,三块五一盒,用塑料袋裹着,怕受潮。

这烟是黑皮平时爱抽的,之前林凡每个月都得送他两条,算下来就是七块钱,占了他月利润的近十分之一;现在办了执照,本想这个月少送点,只备了一条,没想到黑皮来得这么快。

“少他妈来这套!”

黑皮一巴掌拍开林凡的手,烟盒  “啪”  地掉在地上,散了几根出来。

他抬起脚,黑色的靴底狠狠碾在烟上  ——  他的靴子沾着泥,是早上在巷口的水坑里踩的,泥点溅到了林凡的蓝色裤子上  ——

烟丝混着泥土粘在地上,变成黑乎乎的一团,还冒着点烟味,呛得林凡想咳嗽。

“林凡,你可以啊,不声不响把照都办下来了?怎么?觉得有张破纸,就能不把哥哥我放在眼里了?”

林凡心里一沉,知道对方是借题发挥,却没想到这么蛮横。

他陪着笑,腰弯得更低了点,语气里带着点讨好  ——  这棚子是他和笑笑唯一的依靠,要是棚子没了,他们父女俩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黑皮哥,您这话说的,我哪敢啊?办照就是为了合法经营,少给街道添麻烦,绝对没有别的意思。该孝敬您的,我半分都不会少,您放心。”

“合法经营?”

黑皮旁边的猴子阴阳怪气地插嘴,他留着长头发,遮住半只眼睛,嘴角撇着,眼神像条毒蛇,扫过棚子里的纸箱,停在那个装着连环画的箱子上  ——

箱盖没盖严,露出一点蓝色的封皮,是本《大闹天宫》。他往前凑了凑,手指戳了戳纸箱:

“我看你是想赖账吧?听说你最近不光卖杂货,还偷偷摸摸收旧书?搞什么名堂?是不是发现什么发财的门道了,想独吞?”

“旧书”  两个字像根针,狠狠扎进林凡的耳朵里。

他心里警铃大作,指尖突然发凉  ——  收连环画的事,他做得极其隐秘,除了跟王猛提过  “帮省城的表舅收”,就只去过三次废品站和两家旧书店。

去废品站时,他都说是  “给孩子找玩具”,废品站的老王头每次都只收他一毛钱一本,有次还送了他两本缺页的《葫芦娃》;

去西街的  “老周旧书店”  时,他都是趁早上七点人少的时候去,老周眼睛不好,也没多问,只说  “这些旧书没人要,你要就拿去吧,给五块钱就行”。

怎么会传到黑皮耳朵里?是老王头嘴碎,跟来卖废品的邻居说了?还是去旧书店时,被黑皮的人看见了?

他立刻摆出无辜的表情,脸上带着点委屈,甚至还叹了口气  ——  他得装得像点,不然黑皮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几位大哥可别听风就是雨!我收那点破小人书,全是给我闺女看着玩的,她就喜欢看上面的画儿,新玩具买不起,只能找旧的。

顺便帮省城一个远房亲戚凑点研究材料  ——  他是美术学院的老师,要研究建国后的连环画风格。

那玩意儿现在白送都没人要,纸都发黄了,有的还缺页,上次我收了本《白蛇传》,最后一页都没了,还能发财?您几位可真会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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