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无声的诀择

岩穴内，炭灰的痕迹在丽媚指尖下最终定格。一幅详尽而震撼的态势图覆盖了那片相对平整的岩石表面。鹰嘴涧、沼泽河谷、可疑山谷、敌军退却方向、异常电台信号的大致方位与时间节点……甚至还有她用细小符号标注出的关于日军队员装具、绑腿、水壶的细微差异。这不再是一幅简单的地图，而是一份浸透着观察、记忆与风险的情报精华。

赵连长蹲在图前，目光如炬，逐寸扫过每一个细节。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内心的波澜却汹涌澎湃。丽媚在一旁极低声地补充解释着，每一个细节都像一块拼图，与他脑海中之前零散的疑虑和遭遇战的片段严丝合缝地对接起来。

“……这里，第二次听到杂音，是在我们渡过那条浅溪之后大约半小时，方位偏东北，声音更微弱，但节奏急促……”丽媚点着其中一个标记。

赵连长重重点头，拳头下意识握紧：“这就对了……那天早上我们遇到的‘游击队’，就是从东北方向过来的！他娘的，果然不是巧合！”

他抬起头，看着丽媚，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赞赏与凝重：“丽媚同志，你这双眼睛，抵得上一个侦察排！这份图太重要了，这不仅能解释我们遇到的伏击，很可能还揭示了鬼子新的渗透侦察战术和他们的活动区域！必须立刻送回根据地！”

他不再犹豫，迅速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本子，又珍惜地取出一小截短短的铅笔头：“快，丽媚，照着你画的，拣最关键的信息，誊到纸上！原图必须毁掉，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丽媚深知责任重大，接过纸笔，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疲惫和手臂的酸软，凭借清晰的记忆，开始飞速临摹简化。她剔除了部分地理细节，重点突出了敌军异常出现的位置、活动方向、电台信号方位与时间序列，并用简注标明了那些致命的装备差异。

就在笔尖摩擦纸张发出细微沙沙声时——

“咕呜…咕…”

一声极轻微、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水鸟低鸣从洞口方向传来，短促而急切！

是哨兵的最高警示！

穴内空气瞬间冻结！

赵连长反应快如闪电，猛地一挥手，丽媚立刻将纸张铅笔一把塞进怀里，同时用脚迅速将岩石上的炭灰地图抹得一塌糊涂。她本人则就势滑坐到王飞身边的阴影里，闭上眼睛，胸膛因紧张而微微起伏，假装从未醒来。

赵连长本人已如猎豹般悄无声息地潜至洞口藤蔓之后，驳壳枪的机头在阴影中被无声地扳开。另一名原本在打盹的战士猛地睁眼，没有丝毫声响，一个翻滚便隐匿到一块凸起的岩石后，三把大盖的枪口冷冷地指向唯一的入口。

鼾声停止了，只剩下伤员偶尔无意识的呻吟和洞外淅淅沥沥、渐渐又变大的雨声。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

洞外，除了雨声，似乎别无他物。

但很快，一种极其细微、几乎被雨幕完全吞没的踩踏泥泞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入高度紧张的众人耳中。声音很轻，很分散，显示出来者的小心谨慎，但绝非一两人。

脚步声在洞口附近徘徊了片刻。透过藤蔓的缝隙，赵连长能看到外面模糊晃动的阴影，穿着类似蓑衣的轮廓，低矮着身体，似乎在仔细勘察地面。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对方显然是追踪的老手，虽然在雨中痕迹难辨，但并非无迹可寻。

是那些伪装者？还是鬼子的正规搜索队？

汗水从赵连长的额角渗出，混合着岩壁的湿气，冰冷地滑落。他的手稳稳握着枪，计算着一旦暴露后的最短开火路线和突围方向。此刻交战，伤员和疲惫的队伍将陷入绝境。

漫长的几十秒过去了。

洞外的脚步声似乎并未发现这个巧妙隐蔽的洞口。一阵极低的、含混不清的日语交谈声（赵连长依稀捕捉到几个音节）后，脚步声再次响起，朝着与他们来路略偏的一个方向，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雨声之中。

又煎熬般地等待了许久，直到哨兵再次发出代表“安全”的轻微鸟鸣，赵连长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肌肉放松下来，对洞内打了个手势。

“走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

战士们松了口气，但气氛依旧凝重。刚才的惊险如同一盆冷水，浇醒了所有人短暂的休憩带来的松弛。

“连长，他们摸得这么近…”一个战士低声道，脸上忧心忡忡。

“这里暴露了，不能再待。”赵连长语气斩钉截铁，他走回丽媚身边，目光扫过她怀中（那里藏着刚刚誊写好的情报）和王飞依旧昏睡却呼吸略显平稳的脸。

“我们必须立刻转移，寻找绝对安全的隐蔽点和药品。老王撑不了多久。”赵连长的声音低沉而果断，他的目光扫过仅存的几名还有战斗力的战士，最终落在丽媚坚毅的脸上。

“但情报更重要。”他话锋一转，语气沉重，“这份图必须用最快速度送回根据地，首长们早一分钟看到，就可能避免更多部队遭遇埋伏，甚至能抓住敌人的破绽。”

他停顿了一下，做出了那个艰难而必须的抉择：“我们分兵两路。我带着大部队，护送王飞和重伤员，寻找药品和新的隐蔽点。另一路，组成送信小组，轻装简从，以最快速度、不惜一切代价，把情报送回去！”

“连长，我参加送信小组！”丽媚立刻站起身，语气没有丝毫犹豫，“路线我熟，图是我画的，细节只有我最清楚，遇到情况我能解释！”

赵连长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却蕴含着巨大勇气和智慧的姑娘，重重点头：“好！侦察班长老李！战士小张！”

“到！”两人低声应道，立刻上前。老李是个面色黝黑、经验丰富的老兵，小张则年轻机灵，脚力出众。

“你们俩，加上丽媚同志，组成送信小组。丽媚同志负责带路和解释情报，老李负责安全和决策，小张负责护卫和联络。立刻准备，只携带武器和最低限度的干粮，五分钟后出发！”

“是！”三人同时领命。

命令下达，穴内立刻无声而高效地行动起来。伤员被小心地扶起，仅剩的一点可食用根茎和清水大部分留给了大部队。丽媚将油布包裹的图纸再次确认放好，深深看了一眼被战士背起的王飞，咬了咬牙，将担忧硬生生压下。

赵连长走到丽媚面前，沉声道：“丽媚同志，路上一切听老李指挥。记住，情报和安全第一，遇到敌人，能躲就躲，能避就避，你们的任务不是战斗，是把消息送回去！”

“明白！连长，你们也多保重！”丽媚郑重回答。

没有更多的告别语。五分钟很快过去。

送信小组三人率先滑出洞口，如同三道幽灵，瞬间没入迷蒙的雨雾和茂密的植被之中，朝着根据地的方向疾行而去。

赵连长目送他们消失，猛地一挥手，带着剩余的战士和伤员，搀扶着，背负着，悄无声息地向着另一个方向，隐入了山林。

岩穴再次空寂下来，只留下被抹花的炭灰痕迹和一堆冰冷的灰烬。雨声笼罩四野，两个方向，两支小队，承载着同样的使命与不同的重任，踏入了未知的危险之中。无声的抉择之后，是更加艰难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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