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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不正常的现象必伴随着不正常的历史。律师事务所的历史已有四年半。最初只三个人,其中之一是夏守刚。另外两个,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同学。一九六四年他们毕业于北京政法学院法律系,夏守刚和他的妻子当了中学教员,他的同学当了某工厂的保卫科科长。四年前,当整个社会意识到多年冷落了法律是个多么大的错误时,昔日,政法学院毕业后被发落到各处的理当做律师的人们开始从各个角落被寻找、会集。一个在司法部门的朋友找到夏守刚,动员他们夫妻归口当律师。他们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夫妻俩双双很快被从中学调到司法机关。不久,根据司法局的安排,他们就在区里办起了第一个律师事务所。可中国人对法律怀着一种传统的惧怕心理。律师事务所的牌子挂出后却没有谁信任他们,肯聘请他们替自己打官司。人们宁肯将打赢一场什么官司的赌注下在请客送礼、花钱贿赂、找关系走后门方面。

后来本市发生了一起事件:市里一领导干部的公子,逼死了与其结婚不到一年的妻子,法律以家庭内部正常矛盾造成不幸死亡之结论,宣判其无罪。死者没有了父母,只有一个在灯泡厂当工人的老实而软弱的姐姐。姐姐替妹妹的尸体换衣时,瞧着妹妹身上被烟头所烫留下的斑斑伤痕,也只有泪涟涟如雨而已。在场之人,无不义愤。夏守刚夫妻获知后,主动找上那姐姐的家门,代书状纸,打抱不平。这位领导干部先是恫之以势,继而诱之以利;夏守刚不为所动。那位公子扬言要给他点儿“厉害瞧瞧”,深更半夜猎枪轰碎了他家的玻璃。他的妻子走在路上,祸从天降,被一块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半块砖击破了头,昏晕道旁。夏守刚发誓:“这场官司非打到底,宁肯家破人亡!”他四处奔走,八方呼吁。他凭一腔汉子血破釜沉舟,终于让他争得了一次开庭重审。

他没白上过政法学院。慷慨陈词,滔滔雄辩,唇枪舌剑,锐不可当。被告也请了一位老律师。老律师很富有经验,从容不迫地进行反驳:“俗话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原告控诉被告有虐待妻子之罪,证据是死者身体被香烟所烫之伤痕。本律师认为,原告的控诉不能成立。起码证明不够充分。且其妻已死,亦无旁证,虐妻之罪孰能定论?仅此一点,足见原告之主观臆断。”

那一天的听众竟达六七百人,有许多人那一天不上班了也要听个结果。

夏守刚沉着地站起身,望着听众,用平缓沉重的语气说道:“适才被告律师借用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俗话,本律师也借用一句俗话是——‘至亲莫过骨肉情’。我提请法庭注意一个事实,即死者有一遗婴。这是被告及其父母均回避的一个事实。试想:被告父母只有其一个儿子,按照人之常情,得孙辈该是天伦之喜,合家之乐,两代皆欢的事吧?那孩子该是为父者掌上明珠,为祖父母者宝贝吧?其实不然。他们根本不爱那孩子!他们从感情上心理上排斥那个孩子!他们视那个孩子为多余之物!因为那个孩子是个女孩儿而非男孩儿!那孩子出生近百日了,至今连个名字都还没有!所谓公婆关怀儿媳,丈夫宠爱妻子,不是事实!事实是:死者崇拜权势,贪图虚荣,轻率地嫁给了被告,然而由于门户之见,她在这个家庭里,虽丰衣足食,却受不到尊重。身是新妇,位同婢女!她终日饮她自酿的苦酒。但在别人面前,却不敢流露一二,唯一能够相与尽述苦衷的,只有她的姐姐。待她生下那个女孩儿之后,便又多了一条罪状。公婆白眼相对,怒其生女;丈夫恶语中伤,喜新厌旧,两拍即合,双方夹攻,迫其离婚。丈夫更施加虐待,终使其不堪忍受,跳楼身死……”

六七百听众鸦雀无声。

夏守刚朝被告侧转身,缓缓抬起一只手臂,厉指道:“你无疑是有罪的!”又朝被告的父母侧转身,亦厉指道:“你们无疑也是有罪的!”

偌大法庭,静如幽谷。但闻一人唏嘘成泣,是死者的姐姐。

随后那夏守刚面向法官,慷慨陈词:“想一平民百姓之女,以姿色媚权贵,出入高墙深院,受虐他人不知,实属世间悲剧,自酿苦酒。尤可叹身为党的高级干部者,封建思想根深蒂固,重男轻女悖人之伦常,纵子虐妻逆长辈之德,安知‘羞耻’二字?败坏我们党的声誉!天理昭昭,不予制裁,党纪何在?国法何在?本律师受托于死者亲属,踏碎法院石阶,也要替泉下冤鬼拼得‘公正’二字!”

言辞铿锵掷地有声,听众无不为之动容。

他沉默片刻,又望着被告律师道:“老前辈,您以丰富之经验而压学生之义胆,为真罪人开脱,加莫须有之秽名于死者,学生以为大谬不然。身为律师,视胜负为寻常,但良心应在胸膛!”

之后,夏守刚根据从死者亲属、同事处了解的情况,向法庭提供了被告摧残其妻及其父母纵子虐妻的事实和人证物证,遂使案情清晰起来。经过几次庭讯,终于为原告赢得胜诉。

夏守刚从此为自己树立了口碑,被万千市民所传颂。

不久,他和他的妻子,又胜诉了另一起牵涉广泛的重大经济案。

“律师事务所”的招牌于是为人瞩目。美国人喜爱“超人”。创造出男“超人”,继而又创造出女“超人”,满足他们的男人和女人们的“超人”欲。英国人喜爱“福尔摩斯”。“福尔摩斯”被他们的崇尚绅士派头的老一辈们忘掉了,他们的新一辈便创造出“007”。让他在全世界各地神出鬼没,一边与各种肤色的女人大大方方地寻欢作乐,一边潇潇洒洒地屡建奇功。法国的男人和女人几乎个顶个儿地喜爱“爱情”,生活中没有罗曼蒂克对于他们就像没有盐一样。中国人却喜爱“包公”,喜爱了好几代,喜爱了好几辈子。没有了“包公”对于中国人来说正如西方人没有了上帝,是非常绝望的事。所以那个夏守刚被A市的万千市民尊为“包公”就不足为怪了。从前信任党支部书记,如今信任“包公”式的人。不在党的“包公”式的人物则更被信任,这是中国的老百姓的心理嬗变。

夏守刚为律师事务所赢得了声誉,他本人被几家企业聘为常年律师。他潜心律师业务,有雄才大展之势。而律师事务所的人员也由当初的三个人扩大到三十几个人了。其中,不乏有志之士。而那些由于种种原因,或想改换门庭者,或想混个闲职者,或想仕途畅达者,也都一律泥沙俱下地涌进这当年门可罗雀的律师事务所。

于是,就有了姚玉慧那几位党内同志被调到“律师联合事务所”担任领导。于是夏守刚便从所长而变为副所长进而变为第二副所长第三副所长第四副所长直至第五位副所长。这些人把一切权力都包揽了过去,甚至连召开一般性经验交流会的权力也包揽了过去。夏守刚对所里的许多事情都不明不白起来。他申请入党,他们暗示他:你不是个人物吗?兴许民主党派更欢迎你这样的人物,去参加民主党派吧!参加民主党派就参加民主党派!他赌着一口气,要来了一份民主党派的党章。可那上边的第一条是——我党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他从此彻底打消加入民主党派的念头。心想,那就还是争取加入共产党吧!他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是受过所谓“正统教育”的人,他对党是有感情的。他曾是他那所中学的连续三年的优秀教师,如果不是匆促地离开了教育战线,他很可能已入了党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得罪了党,而且分明得罪得那么深,被党视为歧路人了。他痛苦,他很想找一位律师替自己在党面前与那些排挤自己的人打一场官司。但“律师联合事务所”尽管集中了一批好律师,不乏像他自己一样敢于仗义执言者,却没有一个可以承当他自己的律师。即或有人挺身承当,这场官司可到哪儿去打呢?怎么个打法呢?他想“落荒而走”,可又那么舍不得自己创下的这一番事业。

后来,“联合”两个字,被瞧着别扭的党内同志一致决定去掉他了——他们说那两个字使他们想到文化大革命中的“战斗队”。

正在他愤懑无处诉时,姚玉慧调来了,当上了党支部书记。知道她是什么人的女儿,也了解一些她能调来做办公室主任的内幕,他对她敬而远之。

没想到不久之后她却主动找到他头上,问他对党持何种态度?

他当然不愿向她吐露内心真言,干脆拒绝与她谈这样的问题。

她虽遭到了冷淡,又第二次主动找他谈。

她坦率地对他说:“也许你挺瞧不起我的。我实际上是靠了父母才能到这里来当上这个主任的。我只有中学文化程度,而且在中学时还不是个成绩出色的学生;我没有任何专长,没有任何能力。既然党内同志们抬举我,推选我做了支部书记,我想尽我的能力把这个工作做好。你的情况我已经侧面了解了不少,我认为你是全所首先一个应该被发展入党的人。何况你自己并非没有这样的愿望。”

两人对面而坐,隔着桌子。她的双手连同小臂平放在桌上,一手压着另一只手,以坦诚的目光看着他。他的坐法有点儿特别,一只手臂架在椅背上,从脑后撑着自己的头,使他的脸微微朝左侧仰起;另一只手臂呈“V”形,肘端固定在桌上,指间夹着烟。他那副样子显得相当傲慢,仿佛在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说——你干吗又浪费我的时间?但他心里却已对她产生了小小的好感。真话总是能博人好感的。他觉得她那张毫无生动之处的老姑娘的脸,是可以供业余美术班的学生们素描的,取题“冰雕”,或“望着我”。他吃不大透她那种诚恳是习惯的伪装,还是掩饰着的自信。他的经验告诉他,党支部书记,尤其新来的党支部书记,更尤其女党支部书记,需谨慎对待。没有新的干扰,他的日子已不太好过。

她见他固执地沉默着,疏淡的短眉渐渐扬了起来,眼睛却相反地眯了起来。同时,薄薄的舌尖从一边的唇角犹犹豫豫地挤了出来。这就使她那张老姑娘的其貌不扬的脸,显得有几分滑稽。

他无声地笑了,心中不禁产生了一个优越感很强的男人对一个太缺乏美感的女性的同情。

她平静地问:“你笑什么?”

他说:“和党支部书记谈话时不许笑吗?”

“笑我这张脸?”

“不是。你的脸有什么好笑的?”

“我的脸常常会使人联想到某类‘马列主义老太太’。我对我这张脸很悲观,所以我仍是个老姑娘。”

她说得那么由衷,又说得那么不动声色,就好像收购皮货的人在谈论一张劣等毛皮。他的心被触动了,他的手臂缓缓朝桌上放下来。使人感到挺有力度的一个“V”字倾倒了,变成松弛的“一”。

他无言地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

“我们得养成承认事实和接受事实的习惯对不对?不管事实是一张脸还是一个党支部。”

这个女人怎么这样说话?他困惑地望着她,她的确面不改色。

“脸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了,一个党支部的状况却可以扭转。”

“扬长避短十分重要。”

“党支部?”

“不,脸。”

“这我已经习惯了。”她苦笑一下,“不过倒愿意听听你的具体建议。”

“对党支部?”

“对我的脸。”

她很诚恳,很认真。

他内心不安了。

“小姚,”他说,“叫你小姚没关系吧?”

“叫老姚也没关系。”她说,“叫我姚支书的话可就会显得你阴阳怪气了。”

“小姚,我绝没有想伤害你自尊心的意思!真是的,我们怎么谈起你的脸来了呢!”

“别那么抱歉,是我首先谈起来的。”

“对党,我是这么……”

她打断他道:“先不谈党,也不谈支部,谈谈我的脸,我洗耳恭听。”

他更加困惑了。

她平静地说:“以前还没有一个人当面对我谈谈我的脸。无论男人或女人。真的,我的脸这辈子就这样了。我不是不想把它修饰得稍微好看一点儿,不是不想使它多少具备点儿女人的魅力。我想,很想啊。可我太不善于了,不会,更怕东施效颦。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扬长避短?”

“我那话是针对党支部说的……”他急忙解释,“那七位同志都是党员,这是他们的长处。但他们同时又是律师,却都一起案子也没承办过,这是他们的短处。我们毕竟不是一般的业务单位……”

“我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成为律师的。强调干部专业化的时候,以工作性质需要为名,一股脑儿就都变成律师了。是吧?”

“是。党外律师同志们普遍对此有意见……”

“我不该剪这种发型吧?”

“这……”

“老姑娘在别人眼里总是一个谜,我不希望我在你眼里也是一个谜。身为党支部书记的女人,被别人看成是一个谜很糟糕。你不觉得我古怪吧?”

“不,不……”

“以前,我在北大荒当教导员的时候,在我眼里只有人。上级,下级,战士;没有男人女人。不,这么说不对。应该说没有男人才对。男人也是女人。不,这么说也不对。我那时不敢把一个男人看成男人,我怕男人。越怕他们,越严肃地对待他们。那种严肃是很可笑的,所以男人们也就有充分的理由不把我看成一个女人。我在男人们眼里仿佛是中性的,男人们在我眼里仿佛也是中性的。他们怕把我看成一个女人他们会犯错误,我怕把他们看成男人我自己会犯错误……”她耸耸肩,又苦笑了一下,“这你没法儿理解。”

“我理解。”他低声回答。

她怀疑地注视着他。

“我理解。”他重复地说,强调自己不是在说谎。他觉得她是一个未免太真实了的女人,真实得令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在不知所措的窘迫之中他掏出了烟。

她那双叠放着的手此时才分开,一只手向他伸了过来,剪动着食指和中指。

“你吸烟?”

她点了点头。

于是他赶快抽出一支烟,夹在她剪动着的两指间,并且按动打火机替她点着了,自己也叼上一支。

她深吸一口,悠悠地吐尽,接着说:“现在我却变了。和女人们在一起,我总觉得别扭;和男人们在一起,反而能做到很坦率,很真实,很放松,不管男人们是不是把我视为中性的。和女人们在一起不能,即使她们欢迎我和她们在一起我也不能。这是老姑娘的变态心理吗?”

“不,怎么能这么认为呢?”

“我难以做到亲近女人,但却绝不会排斥她们入党。”

“我相信。”

她微笑了。

他也笑了。

“我希望你早日是一个党员并非因为你是一个男人。”

“我明白。”

“对这一点你要比我对自己的脸有信心才是。”

“可……谁肯当我的入党介绍人?”

“我。”

“……”

“我们刚才谈这个问题时你不信任我。”

“不信任。”

“现在呢?”

“现在我想请你原谅。”

“这没什么值得请我原谅的。”

“那么……我说我感激你。”

“应该我说我感激你,你必须支持我。”

“我支持你。”

“一个党支部长期采取‘关门主义’是不行的。每一个想入党的人,只要真心实意,在今天都使我感动。我相信你入了党之后,能为我们这个特殊的社会职业做更多有益的事。所以我首先需要你了解我。”

高傲的名声响亮的中年律师垂下了他的头,他的眼睛有些湿了。他觉得这个身为党支部书记的老处女,具有某种足以使男人们敬畏的东西,不仅是一种使他这样的男人都会感到不知所措的真实。他竟希望她是个好看的女人。

“小姚……”他站了起来,走到她跟前,注视了她好一阵。又退后几步,上下打量着她说,“听着,你是不应该剪这种发式。索性再剪短点儿,吹成更利落的女运动式。因为你的脸虽然瘦,却不显得长。那样一种发式衬着,可能会好些……”

她问:“你有把握?”

他说:“有。”

“那我接受你这个建议。”

“男人在这方面对女人的建议,也许比女人对女人的建议更有价值。”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鞋上,摇了摇头,“从哪儿搞到的?”

“我在北大荒时买了好几双,还是托上海知青从上海买的呢。”

“穿了可惜,明天别穿了,收藏着吧。如今大概在全市也很难找到十位穿这种带扣襻布鞋的女人了!买双漂亮的皮鞋穿吧。哪天让我爱人陪你去选择?她一定会包你满意的。你不反对吧?”

“哪儿的话!”她一笑,“别把我看成女人的仇敌。”

“没那个意思。你三十几?”

“三十四。”

“我四十四,整整大你十岁,完全有资格做你的老大哥。”他走近她,拍拍她的肩,庄重地说,“其实你并不像你自己以为的那么丑。”

“你用不着安慰我。”她说,“更用不着怜悯我,我也快向老姑娘生活告别了,有未婚夫了,他时刻准备着做我的丈夫。有自己的家,有丈夫,住房条件挺好,工作也让人羡慕,三十四岁已有十四年党龄,还是个处级干部兼党支部书记,将来再生个孩子。一个女人的生活达到这样一般也就不错了吧?”

“相当不错了!”他显出几分替她感到乐观的模样。

“齐了?”

“基本上齐了。”

“参加我的婚礼?”

“一定参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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