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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之后,“律师事务所”党支部书记兼办公室主任,独自出现在一家西餐馆里。就是吴茵带着儿子一次花二十九元九毛二的那个西餐馆。早有三十几个男女占据了三张桌子,吃得挺豪爽挺热闹。
她见那场面,没往里去,在紧靠门的一张供两人就餐的小方桌旁款款落座,招来服务员,要了三菜一汤,一瓶啤酒。酒菜顷刻上齐,她往杯里倒满啤酒,仿佛对面坐着个人似的,举了一下杯,心中暗说:“姚玉慧,为祝贺夏律师入党,我和你干一杯!”杯唇吻嘴唇,缓缓倾斜杯子,无声无息地一饮而尽。随后又往杯中倒满酒,拿起刀叉,从容进餐。她偶尔一抬头,发现那三桌人中差不多有一半儿在注意她,便站起来重摆椅子,背对他们坐,却发现服务员在望着她。她便放下了刀叉,直愣愣地盯着服务员姑娘那张脸,直盯得对方转过身去,才又拿起刀叉。低着头刚吃了几口,觉得对面坐下了一个人。她也不抬头,自顾从容地吃。三块牛排吃掉了两块,一份奶油番茄汤喝了半盘,想起还有一杯啤酒没喝,就放下刀叉,伸手拿起了酒杯。坐在她对面的是个女人。她的目光一落在那女人脸上,就没法儿移开。那张脸太熟悉了!一时又回忆不起在哪里与对方见过。反正她断定对方是一个从她的记忆里走来坐在她对面的人。
“你是……姚教导员吧?”
教导员?……当年她是一个大营的教导员,在这座城市里起码有一千五百个人是她当年的战士。她不愿在饭店在剧场在公共汽车上在公园里在马路人行道上随时随地被叫作“姚教导员”或者被问“你是姚教导员?”姚教导员早该烟消云散了!是又怎么样?难道三十年后她是老太婆了你们也是老头儿老太婆了还念念不忘我曾是你们的教导员吗?活见鬼!千载不朽万古不衰的“姚教导员”!难道我想忘却的,你们合谋起来偏不许我忘却吗?
“你认错人了。”她冰冷地说,恼火地瞪着对方。
“我没认错,你肯定就是姚教导员。”对方一点儿也不介意她那种恼火的目光。
真他妈的!她垂下目光,不再理睬对方,自顾吮饮杯中之酒。
“教导员,我是徐淑芳啊!”
“徐淑芳?”她慢慢放下了酒杯,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教导员,你在哪儿工作?”徐淑芳亲近地注视着她。
“我……在律师事务所……”
“教导员你当律师了?”徐淑芳眼中闪耀出由衷钦佩的光彩,“教导员你真了不起,真为我们北大荒返城知青争气!”
姚玉慧的脸倏地就红了,赶紧声明:“我这样的怎么能当律师呢?做一般性的管理工作。”
“那又当领导了?”
“办公室的小头头。”
“能在律师事务所当个小头头也够不简单的啦!”
“你呢?你在哪儿工作?”
徐淑芳从肩上取下精巧的小挎包,打开来,翻出了一张名片递给她。
“多少人?”她接过,见赫然印着“百花玩具厂厂长”。
“上个月又招了一百二十人,五百多人了。”
姚玉慧顿时对自己这个当年的女战士刮目而视。她怀着几分敬意说:“你成为一个女强人了吧?”
“哪儿呀!”徐淑芳不好意思起来,羞惭地说,“一个小厂,什么什么还都不够正规呢!”却又不无骄傲地补充道,“如今我们的产品打到香港去了,年底将会在日本出现。等我们的新厂房落成了,教导员,我一定请你到我们厂参观参观!”
姚玉慧不禁笑了,低声说:“别再称我教导员了,都哪辈子的事儿!”
徐淑芳也笑了:“那怎么称呼?”
她沉吟了一下,认真地说:“叫老姚吧!”
“老姚?你才比我大两岁!”
“那就干脆叫我的名字。”
“姚、玉、慧?”徐淑芳注视着她的脸,摇了摇头,忽然说,“叫大姐吧!要不叫慧姐,挺顺口的。就这么定了!来,认识认识我的客人们!”说着站了起来。
姚玉慧本来不肯,却身不由己地被徐淑芳从椅子上拽了起来,半拖半拽地来到那三桌人之间,把个姚玉慧窘得不行。但看得出徐淑芳对自己的亲近是真的,不忍太令徐淑芳扫兴,只有讪讪作笑。
“诸位,”徐淑芳大声说,“她是我当年的教导员姚玉慧!我当年的返城证明,是她经手办的。是她一次次往团里打电话,甚至亲自往团里跑,团里才批准的……”
姚玉慧听着,内心感动不已。徐淑芳,徐淑芳,没你这么好的女人!你若能够,兴许还会为此给我姚玉慧立块碑吧?
“教导员如今在律师事务所工作,当然是领导工作!”徐淑芳说着,一一向姚玉慧介绍那些以各种各样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人,“这是上海第二玩具厂的张厂长,这是北京西单百货商场的经销部副主任老倪,这位是我们厂的驻京业务员,这位是天津玩具厂的……教导员你看我们厂虽小,朋友单位却不少吧?他们都支持过我们,今天我是代表全厂向他们致谢的。”
六年不见,徐淑芳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处处怯场的令她可怜的苦人了,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很有风度。她的脸比六年前胖了些,化了淡妆,显得挺有神采,挺妩媚,挺生动。她那双眼睛在姚玉慧看来也比六年前明亮了,顾盼之间闪耀着充分的自信。她的发型很优雅,瀑布似的泻到肩部,自然地向内卷曲。如果她不说出她的名字,当年的教导员是无法认出这个在生产建设兵团喂猪的女兵的。她穿的居然是一件旗袍,而且是一件紫红色的旗袍,而且无袖,裸着白皙的圆润的双臂。极透明的肉色的丝袜,将她的双腿紧束得苗条而挺拔。一九七九年那个寒冷的冬天之后,姚玉慧就再也没见过她。这三四年内,甚至再也没想起过她,早把她忘却了。她也变得丰满了,做工精细的那件紫红色旗袍,将女人身体的一切骄傲的美点都衬托出来了。姚玉慧呆呆地瞧着她,感到异常震惊。当年生产建设兵团那个穿着肥大兵团服的瘦弱纤小的女知青,何以竟会变成眼前这样一个富有魅力的女人呢?徐淑芳,徐淑芳,靠了什么,生活没将你这个苦人儿压扁搓碎?靠了什么,你越变越美?是养生之道?是健美秘诀?是系列奶液?还是爱情?你又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更使姚玉慧惊讶的是,她发现徐淑芳手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是结婚戒指?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徐淑芳满面红光。姚玉慧观察到,那些男客都非常乐意和徐淑芳谈笑,那些女客也都很尊敬她,对她很有好感。自卑夹杂着可耻的妒意在心中涌动着。姚玉慧忽然想到,自己和徐淑芳站在一起,一定是显得很干瘪很丑陋很令人讨厌的。一种痛苦噬咬着她的心,她竭力保持住脸上那种不自然的笑。
“小徐,别让我凑这份儿热闹了!”她说着,就要走回到自己的餐桌去。
“教导员,见了你我今天格外高兴,给我点儿面子!”徐淑芳恳求地说,握住她的一只手不放,又大声对她的客人们说,“诸位,请共同举杯,为我和我的教导员不期而遇干一杯!六年啊,我们整整六年没见面了!”说着,先敬给姚玉慧一杯酒,然后高高举起了自己的酒杯。
那些男女客人都很乐于接受这个意外穿插进来的小节目,都很善于营造气氛。十几只杯同时与姚玉慧手中的杯相撞,使她应接不暇。
“教导员,请!”
“教导员,有空儿出差北京,到我们单位去玩!”
“教导员,需要从上海买什么东西的话,跟小徐厂长说就行!”
“教导员……”
“教导员……”
“教导员……”
那些客人们竟也口口声声称她教导员!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她眼前交替更变。一只只冒沫的杯子友好地和她的杯子相撞,脆音悦耳。她记不清她的酒是在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的怂恿之下干了的。而那位四十多岁的面孔比女人还白净的张经理,双手托着啤酒瓶子站在她旁边,不失一切时机地往她的杯子里倒酒。
“围剿”之下,她连干了三四杯,便觉得有些酒力冲顶。
“不行不行,诸位,这样可不行!”徐淑芳见状,慌忙横身在她面前,替她护驾道,“可别把我的教导员灌醉了!教导员,你坐下。”扶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
“你没法儿改了!”姚玉慧嗔怪地仰脸瞪着她。
徐淑芳抱歉地笑了,对她的客人们说:“我的教导员不许我称她教导员。你们怎么称呼我不干涉啊,从现在起,我叫她慧姐了!”说着走向姚玉慧坐过的那餐桌,将她的筷子和小盘拿了过来,摆在她面前,又道,“教导员,不,慧姐你吃几口菜吧!”就往她的小盘儿里挑选地夹着菜。
客人们这才纷纷落座,然而都不动筷子,都在从各个角度望着她们。也许徐淑芳对姚玉慧的亲热和尊重,使大家对姚玉慧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莫测高深,陷于不敢等闲视之的印象之中。
徐淑芳说:“诸位,各自为战!我陪我教……我陪我慧姐吃。我俩有贴心话要交换!小余,你替我多多关照大家!”
…………
“教导员,你……结婚了没有?”徐淑芳近近便便地和姚玉慧坐在一块儿,悄悄地问。
当年的教导员摇了摇头。
“我帮帮你忙吧?”
如果不是徐淑芳,是别的什么人,在这种场合,竟敢问她结婚了没有,还说“帮帮你忙吧”之类的话,姚玉慧必定愤然变色。对徐淑芳,她却不能。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究竟为什么不能,连她对徐淑芳此时此刻的嫉妒都是温柔的,致使她暗暗宽容着自己,并且不觉得可耻。
徐淑芳,徐淑芳,你和我都是女人,是两类根本不同的女人。我真想问问你,究竟依赖于什么,你竟能长久左右我对你的感情?你一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无法疏远你冷淡你?而我已疏远了许多人冷淡了许多人,包括我的母亲,弟弟,妹妹……
徐淑芳又悄悄地问:“教导员你究竟要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啊?”
姚玉慧夹起一个鹌鹑蛋,又放下了,说:“已经有一个男人愿意做我的丈夫了。”
“干什么的?”徐淑芳那双好看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
“大学讲师。”她用筷子漫不经心地拨着那只鹌鹑蛋。
“嘿!”徐淑芳端起了杯,“这可值得干一次吧?”
“值得吗?”
“当然!”
“好吧。”于是她也端起杯。两个人并没碰杯,目光注视着目光,无声地长吸慢饮,倾杯而尽。
徐淑芳的脸也红了起来。在姚玉慧看来,红得那么美!
“我脸红了吧?”她问。
“红了。”徐淑芳老实地告诉她。
她从来也没有在这么样一种场合与别人谈自己的婚事。然而她看得出来,徐淑芳认为这是她们之间最重要的话题,她迁就了。尽管她发现同桌的人看去都似在互相交谈,其实侧耳聆听者居多。
徐淑芳不在乎,她便也不在乎。
“小徐,你呢?”
“哪方面?”
“还能是哪方面?”
徐淑芳缓缓转动着手中的空杯,微笑不语。
“说啊!”
“现在不说行吗?”
“不行。”
徐淑芳手中的杯停止了转动,瞧她一眼,垂下目光,违心地回答:“刘大文……”
“刘大文?”
“你连他也不记得了?”
“金嗓子?”
“嗯。姚守义介绍我们来往的。”
姚玉慧半天没说话。
“教导员,你对他印象不好?”徐淑芳疑惑了。
“很好。”她沉思地说,“我只不过是在想,我们女人是否逃脱不了结婚的命运?”
“干吗逃脱呢?”徐淑芳笑出了声儿,悄悄说,“我太愿意做妻子了,真的教导员。每天很累啊,有个丈夫爱我,累也会觉得活得有劲儿!”
“他还中你意吗?”
“还行吧。”
“你中他的意吗?”
“谁知道呢!才见过几次面……”
“我要忠告你,做继母很难。做一个好继母更难。”姚玉慧的目光中,习惯地流露出了女教导员对女兵的责任感。她自己要熨平女教导员的印痕,其实也不容易。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这位老处女仍会不知不觉地扮演一切人的教导员。宇航员在戴帽子的时候都会想到自己曾在太空飞行过。失重状况于他们是一种愉悦和满足。
徐淑芳却从姚玉慧眼中领悟到了纯粹的爱护。恰如姚玉慧在徐淑芳面前无法不被旧角色所推动沿着过去的生活轨道逆行一样,当了一厂之长穿着旗袍戴着金戒指的徐淑芳,也无法彻底摆脱是教导员在与自己谈话那种过去时的心理。心理也不但有它的历程,而且有它的历史。
她那戴着金戒指的手向姚玉慧放在桌上的手伸过去,似乎想握住它,刚触到它,又收回去。那只手一时不知该具体做什么,像只蜗牛似的从光滑的桌面上退了回去,最后“匍匐”在她膝上了。
她低声说:“教导员,你真好。”
老处女又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女兵的戒指,正正经经地问:“真金的?”
徐淑芳略一怔,微笑道:“真金的。厂里那些年轻的女工们整天怂恿我买一只戴,我只好满足她们的愿望。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上,当领导的得善于迎合群众的情绪,是不是教导员?”
两个人都沉默起来,互相体恤地注视着。
在这种沉默之中,在这种互相注视之下,她们都获得着极大的满足。于一方是情意的满足,于另一方是心理的满足。都包含着微妙的感激,都是不动声色的给予。
“教导员,也许只有你,才肯对我这么说……不过他那两个女儿很亲近我,我也从心里喜爱她们……”
“这就好。别生我的气……”
“为什么?”
“刚才我没能一眼就认出你……”
她们仍彼此注视着,渐渐地都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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