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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她这方面,此事只了结了一半。她将总编的信抛下之后,立刻让秘书找来了设计科科长。那二十四岁的科长,是个很有设计才能的风流倜傥的英俊小伙儿。从省“工艺美术学院”毕业后,不少单位争着要他,却都无法满足他的条件——两室一厅的一套住房,一报到就得住上。百花玩具厂的宿舍楼当时恰恰竣工,她亲自“三顾茅庐”,以每月三百元的高薪,将他聘请到厂里任新成立的设计科科长。当然还使他一报到就住上了两室一厅的一套住房。她的治厂方针是: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转。一九八六年,一切商品的市场竞争都是空前激烈的。胜则存,败则亡。购买力毫不犹豫地站在竞争的胜利者一边。经济规律绝不同情失败者。不管是谁,只要你当上了厂长,只要你的厂生产的是商品,你就好比戴上了拳击手套,成了职业拳击手。那么便不管你情愿或不情愿,你都将一场接一场地被推上拳击场。不是你击倒别人,就是你被别人击倒。荣誉属于最后站立着的那一个人。幻想轻轻松松舒舒服服当官的那些人,已被压在中国历史翻过去了的几页中,不太容易钻出来。必须有一个设计科。必须广招具有设计才能的人。他们将决定百花玩具厂这个被同行视为对手的小厂的经济命脉。否则,它在空前激烈的竞争中被挫得一败涂地,可能就是一年半载时间内终将发生的事情。尽管它目前还显得生气勃勃的。正是基于这种严峻的忧患意识,她在招募人才方面不惜代价。
那风流倜傥的英俊小伙儿一跨入她的办公室,她便吩咐秘书道:“搬把椅子,坐在门外看着,不许任何人打扰我们的谈话。”随手抛过去一册《青年一代》。那是她常翻翻的刊物。除此而外,还常常翻翻诸如《读者文摘》《世界博览》《中外妇女》之类。文学刊物她是早已不翻了的,中国作家们写的小说早已引不起她的丝毫兴趣了。某些作品越被吹得天花乱坠,她越是从其中读到了“空洞无物”四个字。前几年她还看看所谓“知青文学”和“改革文学”,如今也不愿看了。她在心理上早已与“知青”挥手告别,并且认为这是明智的。同时明白了,改革可以被写成一篇篇小说,而小说是帮不了改革什么忙的,连点儿小忙也帮不上……
“厂长,您找我有事?”
“您先请坐。”
因为他“您”,她便也“您”。她知道,在他的礼貌中,包含着对她的轻蔑。她清楚他打心眼里就从来没有瞧得起过她。原先她因为要重用他,一向容忍着,而今天她认为最后的容忍期限是到了。
“可以吸烟吗?”
“您请便。”
他在沙发上坐下,吸着一支烟,架起二郎腿。
上等料子的一套西服,洋烟,昨天脚上还是一双黑色皮鞋,今天脚上换了双棕色皮鞋,他脚上似乎入厂后就没穿过太旧的鞋,每月三百元把他这个年轻的单身汉养得挺宽绰。他不愧是“工艺美院”毕业的,很注意色彩对比在衣着方面的效果。
她仍坐在她办公桌后那把木椅上,隔四五米远望着他,赏识地说:“你今天的确应该穿一双棕色皮鞋,因为你今天穿的这一套西服是苍花色的。”
他晃了晃跷起的那只脚,说:“先锋鞋店买的。”
那是最有名的一家鞋店。
她说:“我脚上穿的这双皮鞋也是在那儿买的,不过我三年内只买了两双。您入厂半年来买了几双皮鞋?”
“您找我来就是谈这个?”
跷起的脚仍悠然地晃着。
“不,”她微笑了一下,“这是题外话。您不愿回答可以不回答。”
“那么我不回答。”
“设计科天天和油彩打交道,您连您那双手都没沾点儿颜色,有什么好经验吗?”
“你是在批评我吗?难怪还吩咐秘书守在门外!”
由“您”而“你”,在他是由礼貌的轻蔑而无礼的轻蔑。
“批评您犯不上让秘书坐在门外看《青年一代》。”她也拉开抽屉取出了一盒进口坤烟,那是前不久与广州一家儿童商店签订合同时,对方送给她的。带过滤嘴儿,细而长,二十支二十种颜色,只剩半盒了。她弹出一支褐色的。有一次她听到姑娘们在聊天时说,褐色代表决裂。点燃后,她优雅地吸了一口,接着说:“也是题外话。您不愿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厂长,也许……别人对您说我什么坏话了吧?”
“你”又变成了“您”。
他似乎感到了气氛太不对劲儿,显得有几分心虚起来。而他那张又年轻又英俊的脸,这时就仿佛从白皙的脑皮下渗透出了一种猥琐,好比从白书皮后能隐约看到一本书模糊的封面图案。
“不,您大可不必怀疑有谁对我说了您什么坏话。姑娘们在我面前谈到您的时候,大多数是崇拜和倾慕的,您自己当然更知道,您对她们是多么具有吸引力。因为您是我们厂目前唯一的一名大学生,又是搞艺术设计的,又是全厂工资最高的人,比我这个厂长还高二十元。我们谈话的正题是,您一定对我写的那篇悼词有什么见教吧?我愿当面洗耳恭听……”
“这……没有,没有……写得很感动人,朴实无华……那是我所听到过的最出色的一篇悼词……”
他那只跷起的脚虔诚地停止了晃动。
“是这样吗?”
“正是这样。”
很肯定的回答,很真挚的模样。
“谢谢您的夸奖。您……不想也问问我,对您寄到报社那封匿名的批评信有何看法吗?我应该也给您一次表示虚心的机会呀,是不是?”
那只跷起的脚放落到地上了。
“不愿意问?”
“……”
“那么让我坦率地告诉您我的看法——您是个卑鄙的人。”
“……”
他那张白皙的脸顿时变得像猪肝一样。
“在追悼会上,您不是也落泪了吗?怎么解释?鳄鱼的眼泪?”
“妈的,他们……到底出卖了我……”
他狼狈地嘟哝。他那张英俊的脸,像被火烤软了的塑料面具,扭歪了,走形了,丑了。
“怎么能说是人家出卖了您呢?明明是您用谎言欺骗了报社嘛!”
“你……厂长……您……您要把我怎么样?”
“别激动,坐下,坐下。该激动的是我,您看我都一点儿也不激动。我保证,绝不向全厂公布这件事。如果我向全厂公布了,您会想象得到,群众的情绪意味着什么。您的漂亮面孔也帮不了您的忙……”
他迟疑地又坐了下去。
她不再看他,瞧着手中的烟,若有所思地吸着。
“厂长,您原谅我这一次吧……我……我一时感情用事……”
原谅?不!她在他身上浪费的已经够多的了。
他刚入厂的那些日子里,处处对她多么尊敬多么亲近呀!骗取了她对他发自内心的喜爱。每天中午他都要主动替她打饭,端到她的厂长办公室来,陪她一块儿吃。他不知从谁那里了解到,她非常喜欢精巧的工艺品,就经常暗地里送给她工艺品商店销售的新颖好玩的一些小东西。可是后来她渐渐对他警惕起来,因为她以女人的敏感有所觉察,他对她的尊敬是不真实的,他对她的亲近是另有图谋的。讨好并非最终愿望,最终愿望是诱惑的成功。以一个二十四岁男人的风流倜傥的英俊外表征服一个三十四岁的独身女厂长的心智,在这年轻人的动机的背后,蛰伏着一种什么目的呢?仅仅是目前某些像他一样的小伙子们所普遍具有的征服欲吗?她百思不得其解。她觉得要认清他,远比认清厂里的任何一个姑娘的本质难。作为一个女人的心智,包括肉体,她不认为被他这样一个具有吸引力的小伙子所征服,是多么了不得、多么耻辱的事,但作为一个女厂长的心智,如果被这样的一个小伙子所迷乱,那是后患无穷的。她不允许自己对于他只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女厂长。
她开始疏远他,使他不能在每次跨进她的办公室的时候,得寸进尺地以为也等于跨进了一个独身女人的卧室。
然而他并未放弃他似乎稳操胜券的这一场“战斗”。他仿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有一天下班后,他又来到了她的宿舍。他和她住在同一层楼,对门。仅仅因为这一点,她才多少次容忍他侵占她的时间,破坏她所需要的安宁。
“我给你买了一条金项链。”
他连厂长也不叫,说着就从首饰盒里取出那条金项链,走到她跟前,轻佻地要亲自给她戴上。
她正色道:“你想干什么?”
他笑嘻嘻地说:“我爱你。”
她说:“如果这意味着你想和我结婚,我可以考虑。尽管我比你大整整十岁,你若不在乎,我更不在乎。”
他不知说什么好了。
“仅仅是想和我睡觉?我不是一个很正统的女人。原先是,现在不是了。我承认我也需要和男人睡觉,但不是你这样的男人。我还不习惯被自己的下属轻易睡觉,一条金项链不会使我养成这样的习惯,你那张脸也不会。”
“我知道你喜欢跟什么样的男人睡觉。我跟踪过你……难道我不如一个跛足的男人?”
没等他说完,一记耳光使他闭上了嘴。
“听着,我跟什么样的男人睡觉,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们这个厂制定的对厂长的监督条例之中,不包括这一点。从今以后,不谈工作,不许你再随便迈入我的办公室!更不许你出现在这儿。对于你,我只在办公室里办公!现在你给我滚。”
他“滚”得很帅。卑恭地将头一低,为了能够矜傲地一扬。一低一扬之间,彼得式长发飘逸得马鬃似的,在空中甩了一道大写意的弧。
然而那一次她原谅了他。
第二天她亲自将他“请”到办公室,对他说:“昨天晚上的事,你只当没有发生过吧!我也绝不会记着。希望你为这个厂施展你的才干,我期待着。如果你不辜负这种期待,我和全厂的每一个人都将感激你!”
不久他将一份新产品图样呈送给她过目。她十分高兴,着实鼓励了他一番。虽然她当时便断定,那没有多大投产的价值,但她没说出来,还是同意了投产。小批量产品的市场试销状况,证实她的判断并不错,没有为厂里创造什么利润。而他背后散布,她是存心压制他的才干。
“我看你弄来的那个小科长,不是个好东西!整天专围着漂亮姑娘转,还讲你坏话!”
马婶曾这么对她说过。
而她只是笑笑。
至今,设计科设计出了六类畅销的新产品,已为全厂创造了四百七十四万元利润。但他本人却再没有拿出过第二张图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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