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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

“阿姨!”

刘大文那一对儿双胞胎女儿发现了她,欢叫着从砖瓦堆上向她跑来。一个摔倒,捧在手中的罐头盒滚出老远,她赶紧走过去扶起了那女孩儿。她们长得是太像了,她仍分不清哪一个叫雯雯,哪一个叫蕾蕾,她喜爱她们。她每一次来,刘大文每一次述说起她们的母亲,她们总是礼貌地坐在一旁,乖乖地听。令她奇怪的是,她们已完全没有了悲哀,就像听她们的爸爸讲一个她们不知听了多少遍的童话。而他落泪时,她们只感到茫然。她们和曲秀娟那个宝贝儿子一样,也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学习都很用功,不用她们的爸爸格外操什么心。所以他下了班之后,更有充分的时间在家里回忆自己的不幸了。

她一边替那摔倒了的女孩儿拍打沙土,一边问:“你们谁是雯雯?谁是蕾蕾呀?”

“我是雯雯,是姐姐。”另一个指着摔倒了的那个说,“她是蕾蕾,是妹妹。”

她说:“你们的爸爸好像存心不让别人把你们区分开,给你们买同样的‘布拉基’穿!”

雯雯说:“我头上长两个‘旋儿’,妹妹头上长一个‘旋儿’!”

她笑了,她从内心里喜爱她们。

“蕾蕾,你们在砖瓦堆上干什么呀?”

“捉蟋蟀。”

雯雯捡起罐头盒,埋怨妹妹:“你看,蟋蟀都跑了!”

蕾蕾就要哭。

“蕾蕾,别哭。阿姨再帮你们捉!”于是她带着她们走向砖瓦堆。

尽管她是冲着她们的爸爸来的,但是她倒更愿意和她们在一起。

当刘大文召唤两个女儿吃晚饭的时候,天快黑了,她和她们不得不带着三只“俘虏”离开了砖瓦堆。她一手领着雯雯,一手领着蕾蕾,默默地往她们的家走,心想,刘大文,你干吗不跟两个女儿一块儿捉捉蟋蟀呢,你这两个小女儿可爱地活着,像两朵花儿正在一天天绽放,而你那个“小女孩儿”早死了,你却为她半死不活地打发日子,对付你才三十五六岁的一个做父亲的生命,这种活法毫不可取啊!

刘大文已煮好了饺子。

“我估计你今天准来,请坐下和我们一块儿吃吧。”他一边解围裙一边说。

“我吃过晚饭了。”她用平淡的语调回答,在沙发上坐下,其实她没吃晚饭。

他的家挺规整,挺干净。墙上挂着袁眉的大幅彩色照片,是那种黑白照片放大了着色成的彩色照片,显然是他涂的,涂得很细致。该红的地方红,该黑的地方黑。然而看去毕竟色彩不那么自然,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幅年画。她瞧着它,心悦诚服地承认,他的“小女孩儿”是她迄今为止所见到过的最美丽最甜蜜有味儿的女人。

“那也吃点儿,象征性地吃点儿。你没吃过我包的饺子啊!”

他说着,将半盆洗手的清水从盆架上端到她跟前。就那么端着,等待她洗手。

“阿姨,吃吧!”

“阿姨,我爸爸包的饺子可香呢!”

雯雯和蕾蕾,一个给她拿来了香皂盒,一个给她拿来了毛巾,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仰起脸儿恳求地望着她。

“好,我吃。”她不忍拒绝两个可爱的女孩儿,仅仅是不忍拒绝她们。如果没有这两个女孩儿,她肯定不吃,饿也不吃。

在他的两个女儿洗手的时候,他说:“当初小眉活着,无论日子多么艰难,每个月我们总要想方设法包顿饺子吃!这是小眉她给我留下的传统啊!小眉……”他眼圈又红了,目光转向他的“小女孩儿”的大照片。

她笑道:“还没吃,你就饱了吗?”

她已经不得不用外交式的微笑来应付他了,也朝他的“小女孩儿”瞥了一眼。

袁眉似乎在对她说:他爱我爱得多么深,多么执着,多么持久,多么痴情!我在他心中的地位又是多么巩固呀!你休想取代我!

我能够取代你,能够。她默默地回答袁眉:只要我想取代你,我便可以取代你!因为你死了。尽管你非常美丽,但你死了,就像一朵花,你已经没了香气,你是被压扁了的标本。而我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在一张美女的照片和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之间,男人最终所选择的是后者。用更简单的道理说,男人在他睡觉的时候,希望他所搂抱的是一个温暖的女人的肉体,而不是一张美女的照片。如果我诱惑他,你在他心中的地位立即会崩溃瓦解。但是我可不愿对他进行诱惑,因为他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我并没爱上他……

“阿姨,坐呀!”

“阿姨,你坐在我们中间!”

雯雯和蕾蕾,一个拽住她左手,一个拽住她右手,拖她往桌旁去。

她们的爸爸已在桌旁坐下了。他看着她说:“这张照片还不是小眉照得最好的照片,吃完饭我让你看看她的影集。我将她的照片收在一个影集里了,可惜全是黑白的。影集放在我枕头底下,每天睡觉前都要翻翻。”

“搂着影集睡觉吗?”

“有时候……”他苦笑起来。

世上居然真有这样的男人!

她坐下后,不可理解地端详着他。才三十几岁的男人,他看去相当老了,他那张一点儿也不漂亮的脸上,有几条深深的皱纹。额上竖着两条,斜着一条,仿佛被人用刀刻下了一个“≠”号。仿佛正是以这个“≠”号,他对一切女人宣布——任何一个女人都≠他的“小女孩儿”。在他左腮上,也有一条深深的竖着的皱纹。那大概是他经常习惯地紧抿着左嘴角的缘故吧?他整个脸上笼罩着一种心甘情愿被幽情苦绪所煎熬所折磨的表情。一种看去怪神圣的表情——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表情就是如此这般的。

她心里对姚守义和曲秀娟产生了一个不满。在这件事上,在她和他索然地进行着的这件事上,如果也能算是进行着所谓“恋爱”的话,那两口子的善意更主要地是从他这方面出发的,或者是从北大荒返城知青的美好愿望出发的,而不是从她和他双方面出发的。她感到他配不上自己。不是配不上一位女厂长,而是配不上一个正热情饱满地拥抱住生活的女人。她这么认为。起码可以说,那两口子与她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都没有预想到,这么多年来,生活大大地改造了他们每一个人,谁都不是当年的自己了。北大荒返城知青之间,共同的东西,早已消亡得所剩无几了。不同的东西,完全相反的东西,甚至难以调和的东西,在北大荒返城知青之间产生了。它增长着,裂变着,像一些透明的然而坚硬的隔板,早已将他们彼此分隔开来了,使他们成为独立的你、我、他。不错,仍有一种亲近感如同毛细血管,维系在他们之间,使他们在大千世界中好像都很熟悉似的,而实际上他们已经陌生了。那真正能将他们联通在一起的动脉和静脉,已经被城市生活所切断。而他们都曾幼稚地以为,那是极有韧性的,是不易被切断的。

她进而想到了当年的大游行。在那种难忘的情况之下,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金嗓子”刘大文。他是一种精神的象征,是当年他们二十余万本市返城待业知青的全体的精神象征。他不是组织者,组织者是严晓东。但严晓东却没有成为他们的精神象征,而是他,“金嗓子”刘大文。他们听从严晓东的口令行动,但是他们的心随着他刘大文的双臂所挥舞的节拍跳动!他那蓬乱的长发被大雨淋湿了,一绺贴在他脸上。他的双臂挥舞得那么有力!他的大嘴一张一合,带领他们高唱:“兄弟们啊,姐妹们啊,不能再等待!……”尽管他的嗓音当时已淹没得不那么响亮了,但是他们当时仿佛都觉得,他们全体二十余万所唱出的歌声,分明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唱出来的。那歌声直冲霄汉,横贯城市的上空!时至今日,她每每想起当年那大游行的情景,仍不由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当时他满脸写着一种强烈的渴望、需求,以及由此造成的强烈的愤怒。她也是。他们二十余万人全体都是那样。正是那种强烈的渴望和需求,甚至包括那种强烈的愤怒,支撑着她和他们,使她和他们没有在最初的艰难时日一个个一批批因绝望因委屈而颓废下去。她和他们如同大潮退后被遗留在沙滩上的鱼群,在生活中啪啪嗒嗒地蹦跳着,大张着他们干渴的嘴巴,大咧着他们鲜红的腮,挣扎而落下一片片鱼鳞,遍体伤痕却呈现出令人触目惊心的活下去的生命力。正是那样一种久经磨砺而仍不衰不竭的生命力,向社会向人们预言,只要有一次大潮将他们送回水中,他们虽然遍体伤痕但都不会死去。他们都不是娇贵的鱼。他们将在水中冲洗掉磨进了他们躯体里的尖锐的沙粒。不管淡水咸水,只要是水!有水他们便能活!并且能活得够样!

她清楚地记得,当他们的游行队伍被治安警察的蓝色方阵所阻,不得不停止前进的那一时刻,他猛转身面对着治安警察们的那种样子:他的一只手臂举在空中,而另一只手臂向前伸出去,大张着嘴,怒瞪着双眼,仿佛是在呐喊:水!给我们水!送我们回到水中去!

那一时刻她觉得他是一条雄鲸般的男人!她觉得他身上凝聚着无穷无尽的男人的力量。

如今她和他都在水中了。难道不是都在水中了吗?生活的大潮来临得虽然说不上有多么汹涌,但是毕竟将他们送回到水中了。而且,按照历史的进程推算,它来临得并不迟,并不是在他们奄奄待毙时才来临的。也足以使他们游得比他们自己预想的更远更远。可是她怀着当年他给她留下的深刻印象接近他后,却发现他原来自哀自怜地沉没在死水湾一角,自以为是个天生情种似的一直把怀念他那死去了的“雌鲸”当成他最主要的事!

一个男人怎么能这样!

一个女人的死亡难道也意味着一个男人的生活激情的泯灭吗?倘若爱情就是那种所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的爱情,一旦失之交臂对人造成的竟是如此不堪设想的后果,那么这种爱情是该诅咒的!

她又想到了吴茵曾对她说过的那番话——男人活着,我们爱他们,甚至可以努力全心全意地去爱。男人死了,我们就应该忘掉他们,甚至应该努力去忘掉他们,去爱别的活着的男人……

当时她的确觉得吴茵的话未免太冷,太缺乏人情味儿。现在她觉得吴茵的话很正确,充满了人情味儿。归根到底,更需要人情味儿的是活人不是死人。

不错,她曾有过和他一样的心态。她现在克服了那种心态,是她的小伟帮助她克服的,她认为克服那种心态并不比小孩子克服吮手指头的毛病难。一个活人恋一个死人倒莫如自己也干脆死掉!

她很想告诉他,自己是怎么做的,给他树立一个榜样。她认为他是需要向她这么一个榜样好好学习的。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她以女人特殊而细微的洞察力注意到,他的那双眼睛里凝聚着一种什么东西。一种类似渣滓或沉淀物的东西,一种类似在浑浊的死水下暗暗生殖的小球藻似的东西。

那是什么?有什么意义?

她困惑了。

他在回忆之中获得一种把玩的乐趣吗?

“你回答我。”

“什么?”

“哦,没什么……你包的饺子很好看。”

“吃吧,吃吧,都凉了。小眉说,吃饺子是艺术享受。薄薄的一层皮儿,想包什么内容就包什么内容。小眉说饺子好看在褶儿上。我从前就是捏不出褶儿来,小眉教会了我……”

她赶快夹起一个饺子塞入口中——怕自己再说句什么话,又不得不听一串儿“小眉”。

“阿姨……”雯雯轻轻扯了她衣袖一下。

“阿姨这是我妈妈的筷子。”

饺子很香,油水滴在小盘儿里。

她不由得停止了咀嚼,抬头看他,见他正皱眉望着她面前的小盘儿。

她仿佛当着他的面,玷污了一件对他来说是非常之神圣的东西似的,窘而且惭。

她使劲儿咽下了口中那个半囫囵的饺子,红着脸说:“真对不起,你没讲,我也没想到。”

“我的过错,我的过错。光请你吃饺子,却没摆你的筷子和小盘儿……”

他起身去拿来了一双筷子和一个小盘儿,摆在靠近自己的桌面上,说:“我们的户口本儿上写着三口人,可我总觉得我们仍是四口。当然是四口,四口人在一起生活……”

她佯装未闻,只顾吃饺子。很香,何不吃个饱呢?

“雯雯,蕾蕾,你们说是不是四口呀?”

“是。”她们齐声回答,也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她趁又一次夹饺子的机会,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他一脸欣然之色。

多一张吃饭的嘴,物价猛涨,你一个人那点儿工资够开销吗?我看还是精减一口的好!

她很想这么挖苦他一句,见他也吃起来,才打消了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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