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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路,她到一家全市最大的玩具商店了解本厂产品的销售情况。新上任的三十六七岁的经理,也是个北大荒返城知青,同时是个离了婚的二荐子光棍。自从在一次推销座谈会上认识了她,便一见钟情。还当面试探地问过她,来个“珠联璧合”怎么样。
她当然理解他的意思,她嫌他个子矮。那一时期晚报上正在从价值观的角度替未婚的矮个子男人们“正名”,发表热情洋溢的鼓励文章,列举矮个子丈夫的种种优点。比如从人类长久的消费问题方面看,一套衣服能节省几尺几寸布等等。同时发表社会学专家们针对未婚女性择偶条件偏爱高个子男人的笔调忧郁的批评文章,论证与心灵的美丑相比,个子的高矮是无关紧要的。她阅读过那类文章。其中“一论”“二论”“再论”三篇“系列文章”,是化名“文竹”的王志松写的,她并不知道那是他写的。她觉得“文竹”装腔作势,仿佛诲人不倦似的,文章的骨子里却透着虚伪。归根到底,她认为女人们偏爱高个子的男人是女人们自己的事,无须社会发言。何况心灵是可以受影响而变化的,却从没听说过哪一个男人当了丈夫后又长个子了。既然自己的个子不矮,那么她一定要找一个起码一米七五以上的丈夫。“文竹”指责这样的女人未免“俗气”,她却根本不想在这一点上“超俗”。除了个子矮,她还嫌那位踌躇满志的玩具商店经理近视眼,六百度。她厂里的一个姑娘就嫁给了一个近视眼,时时在厂里向待嫁的姑娘们抱怨:“千万别嫁给近视眼!无尽的麻烦!他要亲亲你,你还得先替他把眼镜摘下来,碍事!”
她一想象一个六百度近视的矮小男人和自己亲近时将会是什么情形,就感到那对自己是不容忽视的挺大的损失。
当时她只有装糊涂,顺水推舟地回答:“好哇,我是玩具厂厂长,你是玩具商店经理,珠联璧合,双方有利嘛!”
过后他写给她一封信。信中说:“你使我被爱神的箭射中了心脏。”
她在回信中写道:“我真抱歉,如果爱神也朝我的心脏射中一箭就好了。很遗憾两件事没有同时发生。”
她倒是十分敬佩他的领导水平和管理才干,但是这可代替不了床上的事。在工作中她已然变得男士风格了,可在床上她希望自己是个原原本本的女人。
她和他久违了。
她的光临使他诚惶诚恐。他详详细细地向她介绍了百花玩具厂的产品销售情况,末了羞答答地告诉她,几天前他当了新郎。接着说:“徐厂长,为了你,我才决定结婚的。我和你是免不了经常打交道的。我这样做,见面时都少些心理负担对不对?不至于相互感到别扭。”言语之间期期艾艾的。
其实她在他面前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她不认为自己应对一个爱上了自己却不被自己所爱的男人的心理有什么责任。而且她早有策划,如果他对她很冷淡,她将买下与他的玩具店相邻那块私人地皮,营建本厂产品经销部,从此和他进行剧烈的竞争。如果他对她一如既往,不耿耿于怀,她将投资鼓动他买下那块私人地皮,扩展他的店面。由于他的态度可嘉,她非常替他高兴,也替自己高兴。
她借故离开了一会儿,交代小李拿着她写的条子,开车到首饰商店去找一位业务主任,赊买一件二百元以内的首饰。
小李以为她一时心血来潮给自己买,高高兴兴去执行。
回到他的办公室,她向他提出了她的建议。他兴奋异常,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当时就铺开办公纸,握笔在手,和她一项一项拟定起意向书来。
意向书刚刚草拟完毕,小李就捧着一个漂亮的首饰盒走了进来。
她接过首饰盒,启盖一看,是一串带红宝石鸡心的金项链。
“三百六。”小李表功地说,“我一眼就看中了它。三百六可不贵。不过才是你两个月的工资呗!没有你写的条子人家还不卖呢!我自作主张没错儿吧?”
“没错儿,没错儿!”
她连连说着,转身将首饰盒递给了踌躇满志的经理,诚心诚意地说:“这是我送给你夫人的结婚礼物,你替你的夫人收下吧!”
“哎呀呀,不行不行!如此贵重的礼物我哪能收!”那小个子男人直往后退。
“对我来说这也不算太贵重。”她笑了,“我们小李不是说了吗,不过才是我两个月的工资呗!”
他无论如何不肯接受。
她最后说:“你不肯接受,就令我怀疑你的宽宏大度了!”
他只得惴惴不安地接受了。
小李瞠目瞧瞧她,瞧瞧他,一声不吭地若有所思地退了出去。
她问:“珠联璧合的话还算数吗?”
他说:“当然算数,当然算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驷马难追!”
“彼此信赖,永不相坑?”
“相坑?哪能呢!咱们是国营企业,文明联合。再说还有北大荒兵团战友这一层特殊关系起作用呢,是不是?”
“祝你们夫妻生活美满!”
“谢谢,谢谢!接受你这么贵重的礼物,真不好意思……”
她玩笑道:“那等我结婚时,你再如价送我嘛!”向他伸出了手。
他双手紧握她的手,连连说:“到那时,我一定要送,一定要送!”
…………
“厂长,你可不好啊!”坐进小汽车,小李板着脸对她说了这么一句。
“我怎么啦?”
“你跟他什么关系?”
“我跟他能是什么关系?”
“你不说清楚我不开车!”
“你不开我开!我考下了驾驶证,提防的就是你这一手!”
于是她下了车,绕过车头,打开车门,将他从驾驶座上赶开了。
“你以为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她春风满面的样子,一边熟练地操纵着方向盘一边质问。
“我知道你和他是什么鬼关系!”小李没好气地嘟哝,“送给那小子三百六的结婚礼物,是想续风情,能说是一般的关系吗?骗鬼去吧!”
“我吩咐你买二百元以内的,谁叫你又自作聪明?你让我多花了一百六,我不怪你,你倒质问起我来了!”
“我要知道你买了是送给那小子,我就不去买!你这算干什么呀!”
“好哇,你胆敢监视我!谁给你的这种权利?”
她生气了,将车靠向路边停住,就脱高跟鞋。
她举起高跟鞋,小李一动不动地坐着,严严肃肃地说:“打吧,反正我是为你好,免得以后被别人议论你不正经!”
“傻小子!”
她舍不得打他了。正是他这份儿耿耿忠心,使他在做了什么蠢事的时候,往往获得她的原谅。
“我送给他结婚礼物是表达我诚心的祝贺,同时也能联络咱们厂和他们商店的感情,这里没什么风情可续。”她一边穿鞋一边说,“你昨天夜里把我留在刘大文家里……”话到舌尖,她吞了回去。她真是羞于提到昨天夜里的事情。她愣了一下,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和他签订的意向书实现后,每年至少能为厂里增加三十万利润!这叫产销联合。每天至少有一千余名顾客光顾那个玩具商店!几乎没有不在那里为自己孩子掏钱包的人。这个经理决定着我们厂在本市产品销售量的百分之四十,这些你懂吗?”
小李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点点头。
回到厂里,食堂开饭了。
曲秀娟匆匆去替她买了几个包子和一碗“甩袖汤”,十几个姑娘跟随而来。
她们亲热地围着她,新奇地端详着她,好像她与她们离别了很久,她身上发生了许多很大的变化似的。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厂长,你昨天在外边过了一夜吧?”一个端着饭盒的姑娘胆大包天地问,问罢,嘘溜嘘溜地喝盛在饭盒里的“甩袖汤”,两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有几点浅色雀斑的脸面上浮现着一缕小狡猾。
“你怎么知道?”她看那姑娘一眼,也低头喝汤,心里却把司机小李恨得要命。这坏小子!肯定是他将这件事儿当成自己的一大聪明告诉她们的,否则她们怎么会知道?
“厂长,你没正面回答呀!”
“对,没正面回答。”
“我们只要求你回答‘是’,或者‘不是’,不要求你交代其他的!”
“厂长,你脸红什么?”
这帮放肆的姑娘!她们怕她的时候,一个个老鼠似的,她们不怕她的时候,调侃她如同调侃一个小丫头。
她抬头磊磊落落地瞪着她们,大声回答:“是!”接着拿起个包子咬了一口,她不信自己果真脸红了。
一时间她们都静默了。
她装作饿极了的样子,自顾低头吃包子,不再理睬她们,但是她却能感觉到她们的目光从不同角度盯视在她身上。
“真棒!”忽然两个字从一个姑娘口中响亮而出,内含着相当之丰富的赞叹意味。
“嗯?”她不由得又抬起了头,极其严厉地问,“谁说的?”
“我……”一车间顶老实的一个姑娘怯怯地承认,脸红得一塌糊涂。
“棒什么?”
“我……我是指……咱们的新产品。”
曲秀娟站在她身旁,手中正摆弄着厂里的新产品——“小乌龟爬竿”。
想不到在她眼中顶老实的一个姑娘竟如此善于随机应变!
她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问曲秀娟:“估计销路会比小猴爬竿好吗?”
其实她早有预见,肯定会比“小猴爬竿”的销路好。正如一只会爬到竿顶做种种高难动作的活乌龟肯定比一只活猴子更能引起重视。
曲秀娟简短地回答:“那当然。”
不知哪一个姑娘悄悄煽动:“咱们喊一声‘乌拉’怎么样?”
“喊,喊!”
“同意!”
“一、二!”
“乌拉!”
“乌拉!”
“乌——啦!”
姑娘们大喊特喊,似乎企图用欢呼声将屋顶掀掉。
走廊里一阵奔跑声,厂长办公室的门被撞开,又一群姑娘拥了进来。
“喊什么?喊什么?什么事儿你们这么高兴?”
“又要追加奖金了吗?”
“到北戴河集体旅游的事儿定了?”
后拥进来的姑娘一个个急切地发问。而大喊特喊“乌拉”的姑娘们互相搂着脖子揽着腰,眼睛都瞧向她,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她却看着曲秀娟耸耸肩,明知故问:“她们这是怎么了?”
曲秀娟也耸耸肩:“谁知道她们,一个个放肆得没边儿了!”手中仍心不在焉地玩弄着“小乌龟爬竿”。
“厂长,究竟什么好事儿?”
“既然让她们知道了,也得让我们知道!”
“她们高兴过了,我们还没高兴一下哪!”
后拥进来的姑娘,呼啦一下围住了她,七嘴八舌地问。
“我明确告诉你们,什么好事儿也没有!既不追加奖金,到北戴河集体旅游的事儿也还没定下来!去去去,都给我立刻出去!让我安静一会儿好不好?”
她饭也不吃了,站起来驱赶姑娘们。
可是后拥进来的姑娘们赖着不离开。她们一定要弄个明白,先前在厂长办公室里的那些姑娘们究竟为什么大喊特喊了一阵“乌拉”!
“我哪儿知道,莫名其妙!”她拉开办公桌抽屉,翻出那盒港商送的高级彩色特制坤烟,吸着那剩下的唯一一支紫色的,缓缓吐出一口有香味儿的袅袅烟雾,问,“是啊,说说吧,你们究竟为什么欢呼‘乌拉’?究竟为什么高兴?”
“厂长,这要问你自己了!”
“厂长,你自己首先宽松了,才会允许我们更加开放呀!姐妹们你们说是不是?”
“就是的!”
“厂长,瞧人家《莫斯科不相信眼泪》里那个女厂长,那当的才叫够份儿哪!一手抓生产,一手抓男人,我们就打心眼里佩服人家那样的女厂长!哪像咱们中国的这个那个改革者,嘁!”
她无法遏制地哈哈大笑起来。一心想要严肃,却不能够。
“就为我在外边过了一夜你们喊‘乌拉’?”
姑娘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对”!
她们都端详着她,一个个那种喜悦劲儿,好像她当着她们的面儿许诺给了她们什么大的利益。
“够了吧你们?”曲秀娟把握时机对放肆的姑娘们说,“该结束了,厂长的午饭都让你们搅得吃不成了!”
姑娘们便一个个畏惧地退出了。
她静心静意地享受般地吸完那只高级坤烟,拿起包子接着吃。
曲秀娟放下“小乌龟爬竿”,用手背触了触汤碗,说:“凉了。”拿起暖瓶替她往碗里加了些开水,然后从报架上取下报纸坐在沙发上看起来。
她吃了两个包子,喝了半碗汤,将今天拟定意向书草案的事从头至尾细说一遍,说到小李如何跟她赌气,曲秀娟也忍俊不禁开怀大笑。
“你处理得不错嘛!”曲秀娟用夸奖的口吻说,“我一直挺担心这件事儿呢!要是咱们那位北大荒哥们儿也像小李似的跟你赌起气来,咱们厂以后的日子可就过得不那么顺啦!唔,我差点儿忘了,美国那位陈先生上午打来一次电话,邀请你今天晚上到国际旅游俱乐部跳舞。他的电话号码记在台历上哪,去或不去你给人家回个电话。”
“去,那得去!”她抓起电话,看着台历,边拨边说,“咱们不是跟他还有笔好交易可谈嘛!”
曲秀娟冷静地说:“我看他对你本人的兴趣比对谈交易的兴趣大得多呢!”
“你闻出味道来了?”
“倒不是我的嗅觉太敏感,是他的心思流露得过于急切了。”
不承想电话一拨就通,对方“喂,喂”着,她听出正是那位陈先生的语调。她犹豫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捂住话筒,以目光将曲秀娟召到了跟前。
她对曲秀娟耳语了几句,曲秀娟领悟地微微颔首,随即接过话筒,用一种与自己性格大相径庭的斯斯文文的语调说:“陈先生吗?我已向我们徐厂长转达您的雅意了。不过,她工作太忙,未必能够赴邀。但她表示一定努力争取挤出时间前往。是的,她是这么表示的。当然,她当然对您的雅意十分重视。没有,没有,您别误会。不是借口,更不是拒绝。哪里,哪里,我是乐于成人之美的。”
曲秀娟放下电话,二人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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