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那是一只纯种的年轻的波斯猫。雄性。

大时代的生活节奏加快了。愈来愈快。中国人的闲情逸致却增多了。愈来愈多。不但渐渐形成了花市、鸟市、鱼市,而且出现了猫市和狗市。

姚玉慧从猫市买下它,一路抱回家,如同带回家一位值得信赖的好朋友。

一首歌曲流行了没几天便过去了。又一首歌曲刚刚开始在二十多岁的小青年们之间流行,随时随地听得到他们悲哀地唱着:

我被痛苦震撼着

但这不是你的过错

我被失望纠缠着

但不是心的沉默

…………

也许痛苦的由来

出源于爱的深渊

也许失望仅只在于

当初渴望的太多

也许世界上没有了痛苦

我们不再了解欢乐

也许大海失去了风浪

将会变得多么寂寞

情感淡漠

啊,不要再说,不要再说……

听起来他们什么道理都懂!听起来他们痛苦得要命——可你千万别信以为真!——其实他们活得滋润着哪!仔细考察,我们的共和国成立三十七年以来,还没有哪一代人二十多岁的时候比他们活得更洒脱过!悲哀也罢,痛苦也罢,现如今都多多少少有点儿时髦的意味儿。不悲哀不痛苦倒未免显得不够“现代”了。他们谁个不爱赶时髦、谁个不爱装出很“现代”的样子呢?

既然人爱人似乎发生了障碍,很不容易,很难真心真意更难全心全意了,于是爱猫爱狗的男人和女人就多了起来。

谁说认识你,

是命运的错?

谁说离开你,

是命运的折磨?

谁说这一切都是错?

那我情愿一错再错!

二十多岁的姑娘们却依然都爱唱三个月前流行的这一首歌,仿佛成心要使它经久不衰,一直流行到世纪末似的。报上分析说这首歌是“第三者”的“插足进行曲”,应予禁止,而她们则唱得更来情绪了。做父母的听了更大摇其头,从“一错再错”四个字听出了“死不改悔”的宣言。而真正的所谓“第三者”,尤其身为女性的“第三者”们,又是绝不愿意高唱着什么“进行曲”去“插足”的。如果可能,她们倒更希望悄悄地进行,悄悄地成功。

举办了几次座谈会——讨论儿童的早熟现象,讨论中学生的早恋现象,讨论大学生严重缺乏社会责任感的现象。

一位七十五岁高龄的老学者在报上公开撰文,说眼见自己六岁的孙子一天天变得“胸有城府”感到可怕。

而一位二十五岁的哲学研究生在报上与这位老先生展开激烈论战,说以自己的体验,人要真正成熟,非回到五岁时不可。因为那时人才最能吸收,最能学习,最善于如饥似渴地掌握活着的技巧和本领……

参加“早恋”座谈的女中学生们普遍认为那是很值得骄傲自豪的现象,并且引证许多杰出的优秀的具有天才的女性大抵是“早恋”的。还认为如果少女时期缺了“早恋”这一课,那么将来她们即使杰出起来了,回忆录中很重要的一个章节也没什么值得记载的。那不是一个挺大的遗憾吗?

关于大学生社会责任感问题的讨论档次似乎高了些,见报的文章也最多。

有位大学讲师就不久前大学生们因部队侵占校址未还而游行请愿一事发表见解——幸亏我还看到了他们这一行动,否则他们将纨绔下去了。比起那一天仍在图书馆埋头读书的,我寄希望于前者。因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就连那些自私自利的学生也做得到……

一石激起千重浪。遭到了十几篇文章的严厉批判,指出其文动机不良,有“煽动”之嫌。于是一场公开讨论以讲师在报上的公开忏悔而告终。据说那位讲师还受到了行政处分。

其后一段日子,报上再不见有任何引起人兴趣的文章发表。

夏律师因为在吴茵那件事上,没帮得了什么实际的忙,倒是严晓东八千块钱轻而易举地平息了一场风波,自觉着挺有失大律师的威望,接连数日不太好意思和姚玉慧照面。

后来他的内弟请求他出面帮着打离婚。内弟的妻子和他自己的妻子相比简直可谓悍妇,他早已同情这位内弟多年了。再加上他是姐夫,那同情就非一般男人对男人的同情,于是更激起正义之感,爽然受命。但结果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艰难,不是什么“持久战”,甚至根本没费什么周折,“文明离婚”或曰“和平离婚”——几天之内就离妥了。并非得力于他这位当大律师的姐夫,而是得力于钱和财产,和严晓东了结吴茵那件事的方式相同。从此内弟两手空空寄宿在他家里,为了一张离婚证书欠了一屁股债。

隔几天内弟又央求他帮一位不相干的女士打离婚。他觉着蹊跷,再三追问,内弟才吐实情——自己离婚是为了和那位女士结婚。

他妻子也从旁鼓励:“他这一方已然离了,我们帮着对方离成了,他们好再组织起个家庭呀!否则他们俩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多痛苦啊!一辈子的心灵创伤!今后他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一年多了。”

“不在一个单位,怎么认识的?”

“那一天她和她丈夫逛公园,我和我妻子逛公园,我们四个坐在一条长椅上。一会儿她丈夫上厕所去了,一会儿我妻子也上厕所去了。撇下我俩坐在那儿,她问我几点了,我告诉她几点了,我们聊了起来,不就认识了嘛!她告诉我她在邮电局工作,是集邮协会会员,我若也有同样的爱好,想买纪念邮票可以去找她。她给我留了个电话号码,迎着她丈夫走了……”

“以后呢?”

“以后我给她打了一次电话。”

“买纪念邮票?”

“嗯。”

“我怎么不知道你爱好集邮?”

“从那以后爱好的。”

“接着说。”

“一来二去,我俩有了感情。”

“多深的感情?”

“很深的感情。要不我也不会下决心离婚。”

“你爱她到什么程度?”

“爱得天天心烦意乱,不和她结婚我无法再打起精神生活下去。”

“她呢?”

“她也是。她丈夫酗酒,还赌钱。因为赌钱,被拘留过。”

“哪一天把她请来,我要跟她当面谈谈。”

夏律师觉得很为难。以他的观点,他坚信恩格斯那句话——“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深刻而又正确。但“第三者”是自己的内弟,尽管内弟爱那位女士“爱得天天心烦意乱”,也还是不能彻底打消他的种种顾虑。再说他是名律师,名律师应该顾虑的方面就更多。

后来那位女士被他的内弟请到了他家里。内弟是中年知识分子,那位女士也是中年知识分子。两位错过了爱情机遇的中年知识分子,当着他们夫妻的面相向垂泪,无限感伤,口口声声发誓不结为伉俪决不罢休……他大受感动,答应要努力成全他们。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内弟回来,左眼眶青肿,鼻孔下面、嘴唇上面有血迹。

妻子惊问:“你怎么了?!”

回答:“我去当面声明了。”

“声什么明?”

“我到她家里,当面告诉她丈夫,我和她相爱!我们一定要成为夫妻!她不再爱他,他应该做一个文明的男人,应该同意和她离婚……”

“你真傻!”妻子连连说,“你真傻!你真傻!你这不是把事情越搞越糟吗!”

他正在里屋看报,丢下报,从里屋走出来,沉着脸问:“谁给你出的主意?”

“她……她说……她根本就不敢和丈夫提离婚两个字。我想,我是一个男人,我是知识分子。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没有什么可耻的,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摆事实,讲道理?”

“他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

“这不可能!”

“就是一句话也没说。他打了我两拳。一拳打在眼眶上,一拳打在鼻子上。还抓起一个花瓶砸我,幸亏我躲得快,没砸着……我从她家跑出来了。”

他的妻子追问:“她呢?她看着她丈夫揍你?”

“她……吓傻眼了,愣在一旁。”

“到了这种地步,让我还怎么成全你们?”

内弟——生物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灰心丧气地说:“别费心了,拉倒吧,太没意思了。”

拉倒吧?……太没意思了?

姐夫瞧着内弟,大律师瞧着助理研究员,知识分子瞧着知识分子,一时竟再没什么话可说。也觉得为这么一个男人和那么一位女士发扬“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法律骑士”的精神太没意思了!

他的儿子从自己的房间跨了出来,嘲讽舅舅:“哈,哈!爱得个五迷三道,挨了工人阶级两拳,便顶不住劲儿了!这就是你们知识分子的本色哇?”

他妻子劈面给了他儿子一巴掌。然而在外甥的心目中,舅舅的全部尊严,包括知识分子的全部尊严,从那一天起丧失尽净。

后来内弟就带着心灵的创伤和洗刷不掉的耻辱调往外省市去了。

后来有一天,在百货公司,他碰见了那位令他大大同情过的女士。她挽着她丈夫的手臂,她丈夫拎着大盒小盒的东西。他本不愿和她打招呼,但却打了招呼。

她说,他们分到了很理想的住房,来买些床上用品。她脸红极了,显出非常窘的样子,惴惴不安地向自己的丈夫介绍他。

“噢!久仰久仰。咦,你们怎么会认识?”

她的脸更红了。

他说:“我爱好集邮。”

握手道别后,他望着她和她丈夫的背影,不由得想:如果他的内弟有几万元钱送给那位当丈夫的,结果会如何呢?

大名鼎鼎的律师,在那一时刻,内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儿羡慕起腰缠万贯的严晓东来。

严晓东曾怀着十二分的崇敬拜访过他。虔诚地向他细述内心的苦闷——渴望成为一个有知识的人,可如今知识太丰富,不晓得哪一类知识对自己更有益,恳求他加以指教。

他问严晓东知不知道苏格拉底是谁?

严晓东诚实地回答不知道。

他便告诉严晓东苏格拉底是谁,并且给严晓东讲了一个苏格拉底的故事:有一位青年去找苏格拉底,请教苏格拉底怎样才能获得知识。苏格拉底问:“你需要知识到什么程度?”青年说:“需要得很迫切。”苏格拉底便带那青年到海边,将青年的头按入海水中,许久才提起来,又问:“现在你最需要什么?”“空气!”青年惊慌地叫道,“现在我最需要空气!”苏格拉底说:“如果你需要知识像需要空气一样,你就能自己获得知识。”

严晓东默默地听他讲完,一句话没说,站起身就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他明白那一次自己伤了严晓东的自尊心,客客气气地伤了严晓东的自尊心。

但他又想:今后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大概都是用钱就可以解决得了的。

如果我鼎鼎大名的夏律师有很多钱呢?会为吴茵慷慨抛出八千元吗?会为我的内弟——假设钱可以改变两个知识分子的爱之命运的话——抛出几万元吗?

他竟不能肯定地回答自己。

而他确信,几万元是足以使那位当丈夫的心甘情愿地在一份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在中国,在今天,是足以确保百分之八九十的夫妻“文明离婚”或曰“和平离婚”的。

钱在使普遍的中国人文明起来了吗?

普遍的中国的知识分子却又面临着沦为城市贫民的危机。

鼎鼎大名的律师困惑了。开始怀疑,对于中国人,许多问题,律师和法院是不是比钱更起作用?

亢奋的旋转的似乎变得扑朔迷离变得把握不准了的大时代的磁波,也干扰到了他的家里。他的独生儿子俨然是一位现代的“六一居士”了——大学文科毕业之后,分配到某编辑部,才当了三个月的编辑就认为吃亏了,也不跟他和妻子商议,便辞职,成了一位“贵族式”的无业者。

“哼,给他人做嫁衣裳?我没那觉悟!现如今一个修鞋匠每月的收入起码也要比我高三四倍!”儿子愤世嫉俗。

骆驼有时会气冲牛斗,突然发狂。阿拉伯牧人一看情况不对,就把上衣扔给骆驼,让它践踏,让它咬得粉碎,等它把气出完,它便跟主人和好如初,又温温驯驯的了。

他原以为儿子的愤世嫉俗,不过就像骆驼的突然发狂罢了。

他却想错了。

儿子整天是:孤灯一盏、书桌一张、人参蜂王浆一支、瘦人一个,一心想通过“托福”。

“哼,出了国老子就不回来了!”儿子坚定不移地向他和妻子声明。仿佛投胎为一个中国人,首先已然是吃了大亏了。二十来岁,张口“老子”,闭口“老子”,仿佛全中国十亿之众,尽是孙子辈的!他的妻子愤怒之下,摔了儿子学外语用的录音机。没过几天儿子买回了一个新的,当然花的是他这位老子的钱。

他和儿子谈心:“外国就那么好?”

“明知故问!”

“你通不过‘托福’呢?”

“没个通不过!”儿子自信得很。

他知道儿子是肯定能考上的。现如今的年轻人,为了出国,是大有“头悬梁,锥刺股”的勤奋劲儿的,何况儿子的智商不差。

“你到了外国就能当上博士或教授?”

“不混出点儿名堂,一辈子不踏中国的土地!”

“混出了名堂呢?”

“混出了名堂更不回来了!不过,要是中国方面请我讲学,还是可以考虑考虑的……”似乎已经不是中国人了。

他真想对儿子大打出手。可是打又解决什么问题呢?妻子又要摔新买的录音机,举了起来,却没舍得摔。一百多元买的。心疼的不会是儿子。

他希望儿子就是一头骆驼,那么他可以脱下上衣扔给儿子。可儿子不是骆驼。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让儿子去践踏,去咬,去宣泄。按说有他这么一位大名鼎鼎的当律师的父亲,儿子起码应该承认做一个儿子并不算吃亏更不是件倒霉的事。可儿子竟连这一点也不承认。

“鼎鼎大名的夏律师的儿子!我早就听够了听烦了听腻味了!我在哪儿?我自己是何许人?我的自我呢?你想过光你这样一位父亲使我感到的压抑还不够我受的吗?”

“滚!”他怒不可遏,拍案而起。

儿子扬扬长长地滚了,一天没着家。吃晚饭时方回来,指着桌上的一盘青菜豆腐,挑剔母亲把豆腐炒成豆腐渣了。

他的妻子没好气地说:“你别那么讲究了,凑合着吃吧!”

儿子娓娓地说:“讲究是精神的要素,与物质财富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满汉全席可以是一种讲究,一种文化;青菜豆腐也可以是一种讲究,一种文化。物质生活不讲究的社会,很少讲究精神生活,因为精神的观念是整体的。经由物质生活的洗练,才可能达到提高精神生活水准的目的。中国的物质生活水准太低,所以我不通过‘托福’誓不罢休,所以我得出国!”

“物质不灭!”他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儿子说,“即使你死在国外,埋在国外,外国人还是要指着你的坟墓说:‘这里埋着一个中国人!’你永远当不成一个彻底的外国人,你绝了这个‘高贵’的念头吧!”

能在儿子自以为是的时候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一点,他感到很痛快,很解气,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

“物质不灭?”儿子用筷子拨拉着那盘炒得不讲究的青菜豆腐,振振有词地反唇相讥,“爸你显然还不知道,如今这个观念正受到威胁。科学家发现在印度一个一千六百米深的金矿里,质子似乎正在消失。物理学家在远离大多数宇宙线干扰的金矿里,聚集了一百五十吨铁,每隔数月,铁里似乎就有一个质子逸去,留下微少的次核子碎屑。他们动用了一千六百五十具放射侦察器,却根本寻找不到消失了的质子的踪影!”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同儿子辩论个孰是孰非的信心都没有了。儿子是当代大学生,而他是二十年前的大学生。儿子一向自称是“立体知识结构”型的人,一向将他视为“平面知识结构”型的人。他不敢贸然和儿子进行辩论,怕“物质不灭”的科学观念的确已经是一个陈旧的错误的观念,在辩论之中更加遭到儿子的耻笑。

儿子放下碗筷,走入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又去攻“托福”。

他呆呆地坐在饭桌旁,沉思默想了一会儿,问收拾桌子的妻:“物质不灭……真的不对了吗?”

妻耸耸肩:“我哪儿知道!”

他觉得问得多余。因为妻和他一样,也是个“平面知识结构”型的人。用儿子的话说,都是“一批保守的知识分子”“被时代列车甩在旧站台上的最末一批乘客”。儿子似乎早已把中国上下几百年和中国知识分子的前因后果研究得透透的了,持一种高傲的轻蔑的态度。而在同代知识分子中,他却自以为并不保守,还常常被社会和同代人认为是一个观念激进者。儿子的话起码验证了一个事实——在如今这亢奋的旋转的扑朔迷离的把握不准了的大时代,他正变成一个越来越在上下两代人的白眼间显得不尴不尬的角色。他心中涌起了一阵悲哀。

“抽空儿给中国科学院写封信,问一问他们。”

“问什么?”

“问‘物质不灭’还对不对……”

“我没那兴趣,要写你自己写!”妻捧着盘子碗,气哼哼地走进了厨房。

如果“物质不灭”已然不对,那么足见今天这个世界上的错误多到什么程度了!也足见自己这位“平面知识结构”的父亲被“立体知识结构”的儿子瞧不大起是活该的事了……他郁闷地离开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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