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邯郸最长夜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
雪,下得更大了。
鹅毛般的雪片,在夜风的裹挟下,无声地、密集地,覆盖着邯郸城的每一个角落,也掩盖了这座城市里,所有的罪恶与阴谋。
质子府的主屋内,一灯如豆。
陈寻、政,和赵姬,三个人,已经穿戴整齐,如同三尊即将奔赴战场的雕像。
赵姬脱下了她所有的丝绸与首饰,换上了一身老仆福伯找来的、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裙。
她用锅底灰,将自己那张依然美丽的脸庞,涂抹得又黑又黄,再用一块灰色的头巾,将头发紧紧地包裹起来。
此刻的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为生计奔波的农妇。
政也换上了一身不合身的、宽大的短打,脸上同样抹着灰。
他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在昏暗的火光下,闪烁着狼一般的警惕和兴奋。
陈寻则将他们所有的“家当”——那卷沉重的法家竹简、那把锋利的铁刀、以及他们靠着“事业”积攒下来的所有刀币。用一块麻布,紧紧地捆在自己背上。
他是这个三人小队里,最不起眼的那个,也正因如此,他要负责携带最重要的物资。
“都准备好了吗?”政的声音,低沉而冷静。
陈寻和赵姬,都重重地点了点头。
屋外,传来三声极轻的、模仿杜鹃鸟的叫声。
是信号。
吕不韦安排的人,已经就位。那辆作为诱饵的马车,已经在后门等待。
“福伯,”政看向那个一直躬身侍立在旁的老仆,深深地一揖。
“我与母亲走后,你的恩情,政,永世不忘。若能归秦,必有重报。”
“殿下快走吧!”
福伯老泪纵横,他从里屋,领出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和政身形相仿的少年仆役。
“一切都按计划准备好了。”
政看了一眼那个替身,眼神复杂,但最终只化为了一句冰冷的命令:“上车之后,记住,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说罢,他不再犹豫,对着陈寻和赵姬一点头:“行动!”
夜色,是他们最好的掩护。
那名秦国密探,伪装成车夫,扶着那名同样伪装成政的少年仆役,登上了后门的马车。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
然而,就在马车启动的那一刻,车夫“一不小心”,将马鞭重重地抽在了旁边的院墙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爆响!
同时,马车的车轮,像是故意地,碾过了一块大石头,发出了“咯噔”一声巨响。
“什么人!”
寂静的雪夜里,这点动静,显得格外刺耳。负责看守的赵国卫兵,立刻警觉起来,大声呵斥。
马车不但没有停下,反而速度更快,向着西门的方向,横冲直撞而去!
“是秦国的质子!他要跑!”
“快!快拦住他!!”
一瞬间,整个质子府都炸了锅。警示的号角声,凄厉地划破了邯郸的夜空。无数的火把,在黑夜中亮起,如同被惊扰的蜂群,从四面八方,朝着那辆亡命的马车追去。
“秦国太子西逃了!快去西门!”
呐喊声,追逐声,战马的嘶鸣声,响彻云霄。
整个邯郸城的防卫力量,在这一刻,都被牢牢地吸引到了城西。
而就在西边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府邸东侧一处偏僻的院墙下,福伯用尽全身的力气,搬开了几块松动的墙砖,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王后,殿下,阿寻先生,快!”
陈寻背着行囊,第一个钻了出去。紧接着,是身手还算矫健的政。最后,赵姬也在两人的拉扯下,有惊无险地爬了出来。
“福伯,保重!”政对着墙洞,最后说了一句。
墙的另一边,传来了福伯苍老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殿下保重!”
随即,洞口被重新堵上。
他们三人,如同三只黑夜里的耗子,借着墙根的阴影,开始了另一场,无人知晓的逃亡。
他们的目标,不是守备森严的城门,而是那条他们早已勘察好的、位于城市边缘的、通往城外的排污水道。
雪夜,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掩护。大雪吸收了声音,他们的脚步,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但同时,严寒也在飞速地消耗着他们的体力。
赵姬毕竟是女流,很快就有些体力不支,呼吸变得粗重。
陈寻立刻让她将一部分重量,压在自己身上,和政一左一右地,几乎是架着她,在迷宫般的巷道里快速穿行。
“站住!什么人!”
一队巡逻的士兵,举着火把,突然从前面的巷口出现!
陈寻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猛地一拉,将三人拽入了一个堆放着柴火的死胡同里。
他们屏住呼吸,紧紧地贴着冰冷的墙壁,一动也不敢动。
那队士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光,将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又细又长。
只要为首的士兵,再往前走上十步,只要他随意地用火把往胡同里一照,他们就会被当场发现。
陈寻的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城东的方向,突然亮起了一片冲天的火光!
紧接着,传来了人群惊慌的叫喊声:“走水了!粮仓走水了!”
那队巡逻兵的头领,显然也看到了火光。他咒骂了一句,显然觉得抓几个可疑的夜行人,远没有粮仓失火来得重要。
“快!去救火!”
他大吼一声,带着手下,朝着火光的方向,匆匆跑去。
危机,暂时解除。
陈寻靠在墙上,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知道,这是他之前安排的第二重保险。
那个他让福伯用几枚刀币收买的、胆大的街头混混,成功地在约定的时间,点燃了粮仓旁边的草料堆。
西边在抓逃犯,东边在救火。整个邯郸城的防御,在这一刻,已经被他们搅得天翻地覆。
他们不敢耽搁,趁着混乱,继续向着预定的目标前进。
终于,在他们的体力都快要耗尽时,那条熟悉的、散发着恶臭的、结着薄冰的小河,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而河边一处不起眼的、被枯草掩盖的石砌洞口,就是他们通往自由的,地狱之门。
“快!”陈寻催促道。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抵达洞口时,一个醉醺醺的、提着酒壶的身影,突然从旁边的一棵大树后,摇摇晃晃地转了出来。
那是一个掉队的赵国士兵,似乎是喝多了酒,在这里偷懒。
他看到陈寻三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他那因为酒精而变得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和怀疑。
“三更半夜……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他打着酒嗝,拔出了腰间的青铜剑。
陈寻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他们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却被一个微不足道的醉鬼,给堵住了去路。
赵姬吓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躲到了政的身影。
陈寻则立刻将赵姬护在身后,自己则握紧了背囊里那把铁刀的刀柄,与那名士兵对峙起来。
不能喊,不能让他发出任何声音,否则,附近所有的巡逻队,都会被吸引过来!
必须,一击毙命!
就在陈寻还在思考着,该如何用自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去解决这个麻烦时,他身边的政,动了。
政的动作,快如闪电。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从陈寻的背囊里,猛地抽出了那把锋利的铁刀,矮身前冲!
那名醉酒的士兵,显然没把眼前这个半大的孩子放在眼里。
他轻蔑地一笑,举起剑,便要刺过来。
然而,他低估了这个孩子。
政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贴着地面,瞬间就欺近了他的身前。
不等那士兵的剑落下,政手中的铁刀,已经用一种极其刁钻、极其狠辣的角度,自下而上,狠狠地,捅入了他的小腹!
“呃……”
士兵的动作,瞬间凝固了。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腹部那柄没入大半的铁刀,眼中充满了困惑和痛苦。
他张开嘴,似乎想要求救,但政的动作,比他更快。
政没有拔出刀,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刀柄,又往前送了一寸!
同时,他另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了士兵的嘴!
士兵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中的神采,迅速地黯淡下去。
最终,他的身体一软,瘫倒在了雪地里,再也没有了声息。
鲜血,从他的身下,汩汩地流出,将洁白的雪地,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数息。
干净、利落、致命。
陈寻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个正用力拔出铁刀、脸上溅了几滴温热鲜血的男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政杀人。
那不是孩子的打闹,也不是少年的冲动。
那是一种冷静到极点的、将杀人当作解决问题最有效手段的、属于帝王的果决。
政杀了人,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慌乱。他只是用雪,擦了擦刀上的血迹,然后将刀,重新塞回了陈寻的背囊。
他转过头,看着已经完全吓傻了的陈寻和赵姬,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声音,下达了命令:
“走。”
说罢,他第一个,弯下腰,钻进了那个散发着恶臭的、漆黑的水道洞口。
陈寻和赵姬,如梦初醒,也顾不上恐惧和恶心,紧跟着爬了进去。
当陈寻最后一个,钻入洞口时,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雪夜中的邯郸城。
火光,依旧在城市的两端,熊熊燃烧。
他知道,邯郸最长的一夜,已经过去。
而他们那未知的、更加凶险的旅途,才刚刚开始。
他转过身,毅然地,爬向了那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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