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龙潜于渊
帝国的驰道在三川郡的边界终止。平坦坚硬的石板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泥泞的、被无数车辙碾压得坑洼不平的楚地土路。
咸阳的秩序,在这里,仿佛也随之终结。
一辆极其普通的青布马车,在深秋的寒风中缓缓驶入沛县。
车内,陈寻缓缓睁开了眼。他掀开车帘,一股混杂着泥土、牲畜和炊烟的、充满了生命力的驳杂气息扑面而来。
与咸阳那庄严、肅殺、仿佛连空气都被律法规定好的味道截然不同。
他此行的身份,是“陈寻”,一个来自关中的、家道中落的商贾之子。
他此行的目的,是来上任一个由他花光了“家产”,从郡守府买来的闲职——泗水监吏。一个负责监察河道、无足轻重的九品芝麻官。
这是他与陈平推演了数次,才最终定下的完美伪装。
车马在县衙门口停下。陈寻独自一人下了车。他身着一套崭新的、却质料普通的秦吏黑袍,左手提着一个装着文书的木盒。
他那空荡荡的右边袖管,在萧瑟的秋风中微微晃动,引来了街边几个闲人好奇而又带着几分轻蔑的目光。
沛县县衙远没有咸阳任何一座官署的气派。
几间低矮的土木房舍,院子里晾晒着不知谁家的衣物,几只土狗懒洋洋地趴在台阶上打盹。若不是门口那两面早已褪了色的秦国黑龙旗,这里看上去更像一个寻常的乡绅宅院。
陈寻递上那份盖着郡守府大印的委任文书时,接待他的是沛县的主吏掾,萧何。
萧何言谈举止,如秋水般清澈有条不紊。
他仔细地查验了文书的每一个细节,从印信的真伪,到竹简的材质,都一一过目,没有丝毫懈怠。他的目光在陈寻那空荡的右袖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开。
“陈吏,远道而来辛苦了。”萧何的语气很客气,却也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您的文书没有问题。只是这泗水亭一带民风颇为豪放。亭长刘季,亦非循规蹈矩之人。您日后若有公事上的难处,可随时来寻我。”
他是在点陈寻,也是在试探陈寻。
而一旁,那个自始至终都未曾说过一句话,只是抱着一卷刑狱档案默默观察着陈寻的狱掾曹参,他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更让陈寻感到了一丝如芒在背的压力。
他注意到,陈寻所有的动作,无论是提盒还是行礼,都由左手完成,而且流畅得不带一丝烟火气。这不像是一个刚刚失去右臂的人。
“多谢萧主吏提点。”陈寻完美地扮演着他那“残废的纨绔子弟”的角色,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嘲与落寞。“
在下原是商贾出身,一心想博个军功,谁知南征百越之时,运气不好,丢了这条胳膊,成了废人。先帝体恤,给了些抚恤金,便拿来捐了个闲职,只求在这穷乡僻壤之地,混口饭吃罢了。”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解释了断臂的来由,也表明了自己“胸无大志”的态度。
萧何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也闪过一丝同情。他对着陈寻拱了拱手,便不再多言。
陈寻没有立刻去寻那个他名义上的“下属”。他先是在县城最好的客舍住下,随即便开始了他作为“泗水监吏”的本职工作。
他每日都会乘车,沿着泗水河畔巡视,勘察水文,记录堤坝的缺损,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他用这种最枯燥的方式,向所有暗中观察他的人,展示着自己的“无害”。
而在这份“无害”的伪装之下,他那双眼睛,却像最高明的猎手,默默地观察着这片土地,和他真正的猎物。
他看到了。
在乡野的田埂之上,他看到了那个本应在亭舍当值的亭长刘邦,正与一群农夫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为他们解决家长里短的纷争。
一个老农的牛被邻村的豪强抢走,告到县衙,数月没有回音。
刘邦听闻此事,没有写一份公文,而是直接带着屠户樊哙和几个乡勇,拎着刀就上了那豪强的家门。没有争吵,没有辩论,半日之后,那老农便牵着自己的牛,对刘邦千恩万谢地回来了。
陈寻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茶楼之上。他看着那个被一群最底层的百姓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的刘邦,心中一片震撼。
他终于明白了。这个男人所依靠的从来就不是那身秦吏的官服。他依靠的是这片土地上最古老也最强大的东西——人心。
当帝国的法律无法给予公正时,他便用自己的“规矩”来替天行道。他不是在维护帝国的秩序,他是在建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地下王国。
在巡视了数日之后,陈寻终于以“公事”为由,第一次来到了泗水亭。那是一座破败的亭舍,几个亭卒正在角落里赌钱。
刘邦,不在。
“亭长呢?”陈寻用上官的口吻问道。
“亭长啊,”一个亭卒懒洋洋地回答,“估计又在樊哙那儿喝酒吃肉呢。”
陈寻压下心中的情绪,带着仆役,来到了城西的市集。
果不其然,在屠户樊哙那油腻的肉铺前,刘邦正袒露着半边胸膛,与一群三教九流的贩夫走卒围坐在一起,大口地吃着狗肉,大碗地喝着劣酒。
陈寻的到来,让这片喧闹的角落,有了一瞬间的安静。
“你就是泗水亭长,刘季?”陈寻用一种略带挑剔的语气问道,将一个初来乍到、急于立威的小官形象,扮演得惟妙惟肖。
刘邦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醉意的眼睛在看到陈寻那身官服和空荡的右袖时,瞬间变得无比清明。
“你就是那个花钱买来的新官?”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的嘲弄。
“放肆!”陈寻身后的仆役厉声喝道。
“诶,”刘邦却摆了摆手,大笑着站了起来,他走到陈寻面前,一股浓烈的酒气和汗味扑面而来。
“什么官不官的。到了我这泗水亭,就是自家兄弟!来来来,陈监吏,别站着了,樊哙,给咱们的新上官,切一斤最好的狗腿肉!”
他竟完全无视了上下级的区别,极其自然地便要将陈寻拉入他那称兄道弟的圈子。
陈寻皱了皱眉,用左手格开他,后退一步,维持着自己“清高”的伪装:“刘亭长,我是来与你交接公务的。”
“公务?”刘邦笑了,那笑声充满了市井的豪迈。
“这泗水亭的公务,就是陪兄弟们喝酒吃肉!你要是不懂这个规矩,以后,可不好办事啊。”
他凑近陈寻,那双看似醉眼惺忪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精光。
“陈老弟,”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语气说道。
“你一个咸阳来的公子哥,在南疆丢了条胳膊,不在关中寻个安稳去处,花那么多钱,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官,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图什么呢?图我这儿的狗肉,比咸阳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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