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躁动的狼群
晨雾像一层被打湿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荒原上。草叶上的露水还没来得及被阳光蒸发，每一片锯齿状的边缘都坠着晶莹的水珠，风一吹，便簌簌滚落，在枯黄的草茎间砸出细碎的声响。雷阳蜷缩在一片相对低矮的灌木丛下，前爪下意识地扒拉着身下的泥土——这是他作为人类时从未有过的习惯，却在成为狼崽的这些日子里，被身体的本能刻进了骨子里。
他的绒毛还没完全褪去幼崽特有的柔软，混杂着灰与白的色泽，在雾中看起来有些发灰。此刻他正微微侧着头，耳朵警惕地竖着，却不是因为听到了什么，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的、属于群体的感应。狼群就散布在周围数十米的范围内，成年狼们大多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像一尊尊沉默的石像，只有尾巴偶尔会极轻微地扫过地面，抹去自己留下的痕迹。幼崽们则被母狼们护在相对靠后的位置，黑石正用前爪不停地刨着身前的土，带出的泥块混着露水，溅在他自己的鼻尖上，他却浑然不觉，喉咙里始终滚着一股压抑的、类似呜咽的低吼，那是兴奋到极致的表现。
风耳就挨着雷阳，小得可怜的身子几乎要贴进他的腹下。这只最小的幼崽总是这样，像是天生就知道雷阳和其他狼不一样——他不会像黑石那样抢食，也不会像白绒（那时她还活着）那样安静地等待，他身上总有种游离在外的气息，却偏偏能在风耳最紧张的时候，用一种笨拙的方式给予回应。此刻风耳的耳朵正抖个不停，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他那对异常灵敏的耳朵，已经捕捉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动静：那是蹄子踏过草地的声音，很轻，带着某种草食动物特有的、略显慌乱的节奏，正从东边的缓坡后慢慢靠近。
“咚、咚、咚。”
雷阳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这不是人类世界里那种因为焦虑或恐惧产生的心跳，而是一种更原始的、被血脉里的狩猎本能唤醒的悸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加速流动，带着一种微微发烫的温度，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他的鼻尖不由自主地抽动着，试图从弥漫着雾气的空气中，分辨出更多的信息——那气息里有青草的涩味，有泥土的腥气，还有一种……属于猎物的、带着淡淡汗味的腥甜。
那是黄羊的味道。
他在前世的纪录片里见过这种动物，屏幕上的黄羊总是成群结队地奔跑，姿态轻盈得像风。可此刻，那气味里独有的、属于个体的微弱波动告诉他，这是一只落单的黄羊。或许是昨夜的风雨让它和族群走散了，或许是它自己迷了路，才会误打误撞地闯进狼群的核心领地。
突然，最前方的成年狼“灰鬃”动了。这只体型仅次于狼王裂齿的公狼，猛地将身体压得更低，前爪几乎完全埋进湿润的泥土里，原本微微晃动的尾巴瞬间绷紧，像一根拉满的弓弦。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雷阳却清晰地感觉到，周围所有的狼都在同一时间调整了姿势——呼吸变缓了，眼神聚焦了，连风耳贴在他腹下的身体，都瞬间绷紧，像一块被冻住的小石头。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晨雾似乎更浓了，将远处的景物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绿色，只有那逐渐清晰的蹄声，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所有狼的注意力。雷阳的视线越过前面成年狼的脊背，努力想看清那只黄羊的轮廓。他的视力还带着幼崽的青涩，远不如成年狼那样能在雾中视物，但他还是捕捉到了一抹浅棕色的影子，正从缓坡的边缘慢慢探出来。
那是一只成年黄羊，体型不算小，头上的犄角还带着未完全脱落的绒毛，说明它或许还不到五岁。它的动作很谨慎，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抬起头四处张望，鼻孔不停地翕动着。它显然也感觉到了这片区域的不对劲——过于安静了，连虫鸣都低了下去，只有风穿过草叶的声音，单调得有些诡异。
雷阳的喉咙突然有些发干。他想起了前世在电影院看恐怖片的场景，当反派即将出现时，背景音乐总会变得低沉而压抑，那种明知危险就在附近，却不知道它藏在哪里的恐惧感，曾让他攥紧过爆米花桶。可此刻，那种感觉被放大了无数倍。没有背景音乐，没有清晰的画面，只有弥漫在空气中的、几乎能触摸到的紧张感，以及身体里那股蠢蠢欲动的、想要扑上去撕咬的冲动。这不是虚构的剧情，而是生与死的较量，而他，是这场较量中，既渴望参与，又恐惧至极的一份子。
“呜——”
黑石的低吼突然变了调，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急切。他的前爪刨得更用力了，甚至差点撞到前面的母狼雪爪。雪爪没有回头，只是用尾巴极快地扫了他一下，那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黑石立刻安静下来，只是眼睛里的兴奋更盛了，像两簇跳动的小火苗。
雷阳注意到，狼王裂齿就站在灰鬃左侧三步远的位置。这只体型庞大的公狼，毛色是近乎纯黑的深灰，只有嘴角的獠牙在雾中泛着一点冷光。它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平稳得不像在狩猎。它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只黄羊，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却又深不见底，仿佛早已预判了对方接下来的每一步动作。
黄羊似乎犹豫了。它站在缓坡下，抬起头，朝着狼群藏身的方向望了一眼。尽管隔着雾气和灌木丛，雷阳还是觉得自己和它的视线对上了。那是一双很大的眼睛，瞳孔因为警惕而缩成了一条竖线，里面映着晨雾的灰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它大概是闻到了什么，或者仅仅是动物的直觉在预警，它开始缓缓后退，蹄子踩在草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就是现在！
雷阳还没来得及反应，裂齿的尾巴突然猛地一扬。没有咆哮，没有信号，这个动作本身就是命令。几乎在同一瞬间，灰鬃像一支离弦的箭，率先冲了出去。它的身体在草地上低低掠过，带起的露水像一道银色的弧线，打破了晨雾的宁静。紧接着，周围的成年狼们纷纷动了，数十道灰黑色的身影从灌木丛后、从土坡下窜出，汇成一股汹涌的洪流，朝着黄羊的方向扑去。
“嗷——！”
狼群的咆哮在这一刻同时爆发出来。那不是杂乱无章的吼叫，而是带着某种节奏的、充满威慑力的嘶吼。有的低沉如雷鸣，震得空气都在发颤；有的尖利如哨音，刺得人耳膜发疼。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黄羊笼罩其中。
黄羊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懵了。它先是僵在原地，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才猛地回过神来，转身就跑。它的速度极快，四蹄翻飞，在草地上踏出一连串密集的声响，身后扬起的尘土很快就被晨雾吞没。
“跟上！”
雪爪用头轻轻撞了一下雷阳的侧腹，这是让他跟上的信号。雷阳下意识地迈开腿，却在迈出第一步时，差点被自己的爪子绊倒。他的身体还没完全适应奔跑的节奏，人类的思维还在犹豫——他看到黄羊奔跑时露出的惊慌眼神，看到它因为恐惧而绷直的四肢，心里某个角落突然涌起一阵不忍。
可狼群的洪流已经裹挟着他向前冲去。身边的黑石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早就冲在了前面，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兴奋的嚎叫。风耳紧紧跟在他身后，小短腿倒腾得飞快，耳朵却始终警惕地竖着，捕捉着周围的动静。成年狼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正一点点缩小范围，将黄羊朝着西边那片相对狭窄的河谷驱赶。
雷阳被夹在中间，只能随着群体的节奏奔跑。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露水的湿气和尘土的气息，刮得他的眼睛有些发疼。他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听到爪子踏在地上的“咚咚”声，还能听到黄羊越来越近的、带着哭腔的嘶鸣。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那道浅棕色的身影。黄羊的速度虽然快，但显然已经慌了神，奔跑的路线开始变得混乱，好几次差点撞到旁边的灌木丛。一只成年母狼抓住机会，猛地从侧面扑了过去，虽然没能咬住黄羊的腿，却让它踉跄了一下，速度瞬间慢了下来。
“吼！”
裂齿的咆哮在前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声咆哮似乎是在调整战术，原本分散的狼群突然开始向中间收缩，包围圈收得更紧了。黄羊被逼得只能朝着河谷的方向冲去，那里的两侧是陡峭的土坡，一旦进去，就很难再突围。
雷阳的心跳得更快了。他知道，真正的捕猎即将开始。他看到成年狼们的眼神变得更加凶狠，獠牙已经完全露了出来，嘴角甚至开始滴落口水。黑石已经冲到了最前面，虽然还不敢直接扑上去，却不停地在黄羊身边游走，试图干扰它的方向。
就在这时，黄羊突然猛地转身，朝着雷阳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大概是它觉得这里的包围圈相对薄弱，想要拼一把突围。雷阳猝不及防，吓得瞬间停下了脚步，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他能清晰地看到黄羊因为奔跑而张大的鼻孔，看到它眼睛里的绝望和恐惧，甚至能闻到它身上那股浓烈的、混杂着汗味和草味的气息。
“让开！”
雪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急切。她猛地从雷阳身边窜过，对着黄羊的侧腹就是一口。虽然没能咬破皮肉，却成功地改变了黄羊的方向，将它重新逼回了包围圈。黄羊的蹄子几乎是擦着雷阳的鼻尖过去的，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上生疼。
雷阳愣在原地，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刚才那一瞬间的近距离接触，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差点凝固。他看着黄羊重新被狼群包围，看着成年狼们开始轮番扑咬，看着黄羊的身上渐渐出现血痕，心里那点可怜的“不忍”，突然被巨大的恐惧和震撼取代。
这就是荒原的法则。没有怜悯，没有犹豫，只有生存的本能在驱动着一切。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的裂齿。狼王正站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冷静地观察着战局，仿佛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之中。当它的目光扫过雷阳时，停顿了一下，那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
雷阳的耳朵耷拉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刚才的退缩，又一次暴露了“异类”的本质。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围的厮杀声越来越激烈了。黄羊的嘶鸣渐渐变得微弱，取而代之的是狼的咆哮和骨头被啃咬的脆响。晨雾在厮杀声中慢慢散去，露出了被朝阳染成金色的天空。阳光落在雷阳的身上，带着一丝暖意，却驱不散他心里的寒意。
他知道，这堂血腥的课，才刚刚开始。而他，必须学会适应，否则，就只能成为荒原上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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