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飞溅的血

草叶上的露水还没干透，被晨光映得像碎钻，却在黄羊骤然绷紧的脊背上，折射出一片惨淡的白。雷阳的前爪陷在半湿的泥土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刚才迈出的那几步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此刻他就站在围猎圈边缘的第一道血痕外，离那片不断扩大的血泊只有半步之遥。

风耳紧紧贴着他的后腿，小鼻子里发出细微的抽气声，不是害怕，而是被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勾得兴奋。这只幼狼的瞳孔微微放大，盯着成年狼们撕扯猎物的动作，尾巴在身后轻轻摇晃，像在压抑着冲上去分一杯羹的冲动。雷阳能感觉到它身体里的躁动，那是属于狼的、最原始的渴望，可这份渴望到了他这里，却变成了喉咙里难以抑制的发紧。

围猎圈中心，裂齿刚松开咬着黄羊脖颈的嘴，温热的血顺着狼王宝座般的头颅往下淌，在下巴上积成小小的血珠，又滴落在黄羊已经失去起伏的胸膛上。它甩了甩头，鬃毛上的血渍飞溅开来，落在周围成年狼的背上，引来一阵低低的、带着臣服意味的呜咽。这是属于狼王的威严，也是属于猎手的荣耀，可雷阳看着那滴落的血珠，只觉得眼前有些发晕。

“嗷——”一声短促的嚎叫从断尾喉咙里炸响。这只断了半条尾巴的老狼像是嫌黄羊死得不够彻底，猛地扑上去，尖利的前爪死死按住黄羊的脖颈，另一只爪子则狠狠抓向已经被撕开的伤口。它的动作带着近乎残忍的粗暴，仿佛要将这只猎物彻底撕碎才甘心。

雷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看到断尾的爪子深陷进黄羊的皮肉里，随着它用力一扯，一道长长的裂口豁然张开，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肌肉和缠绕的血管。更汹涌的血瞬间涌了出来，像被戳破的皮囊里流出的水，顺着黄羊的身体往下淌，在地上汇成蜿蜒的小溪，朝着地势更低的地方漫延，眼看就要没过他脚边的草茎。

“别看了。”风耳突然用头撞了撞他的膝盖，小声音里带着点担忧，“雪爪说，第一次都这样。”

雷阳没应声。他的视线像被钉在了那道裂口里，人类的认知和狼的本能在脑子里疯狂打架。理智告诉他，这是生存的必需，是狼群延续下去的方式；可身体里属于“人”的那部分却在尖叫——那是生命被毁灭的惨状，是本该鲜活的存在变成残骸的悲哀。他想起课本里讲过的食物链，冰冷的文字此刻变成了滚烫的血，烫得他眼睛发疼。

就在这时，断尾突然猛地抬起头，嘴里叼着一块带着碎骨的肉，喉咙里发出得意的低吼。它大概是觉得这样撕扯不够尽兴，竟甩了甩头，像是要炫耀自己的战利品。就是这个动作，让一团温热的东西脱离了猎物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鲜红的弧线——那是一小簇带着筋膜的血肉，裹挟着十几滴滚烫的血珠，直直朝着雷阳的方向飞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慢了。雷阳眼睁睁看着那道弧线越来越近，能看清血珠表面映出的天空，能闻到那股越来越浓的腥甜。他想躲，身体却像被冻住了一样，四肢僵硬得不听使唤。风耳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猛地往他身后一缩，小爪子紧紧扒着他的皮毛，可已经来不及了。

“啪嗒。”

第一滴血落在他的鼻尖上。

滚烫的触感像烧红的针，瞬间刺透了微凉的皮毛，扎进皮肤里。那温度比阳光更灼人，带着一种近乎鲜活的热度，仿佛还带着黄羊最后的生命气息。雷阳的鼻尖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吸了口气——

腥甜。

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像打翻了的墨汁，瞬间灌满了他的鼻腔。不是肉铺里经过处理的、带着冰碴的冷腥，而是新鲜的、温热的、还带着生命余温的腥气，里面混杂着青草的涩味和泥土的腥气，形成一种让他胃里骤然翻涌的味道。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更多的血珠接踵而至。

一滴落在他的左眼睫毛上，顺着眼睑往下滑，在颧骨上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一滴溅在他的嘴唇上，带着咸涩的味道，像未加调味的海水；还有几滴落在他的耳朵上，顺着耳廓钻进毛发里，留下黏腻的触感。

那簇带着筋膜的血肉则重重砸在他的胸口，然后顺着皮毛滑落在地，在他前爪边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呜——”雷阳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那铺天盖地的触感和气味。鼻尖上的滚烫，嘴唇上的咸涩，胸口残留的重量，还有弥漫在空气里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这一切都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胃。

人类的生理反应在此刻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他猛地捂住嘴，却还是没能挡住那股从胃底直冲上来的酸意。那酸意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灼烧着他的食道，刺激着他的喉咙，让他再也无法维持站立的姿势。

“呕——”

雷阳踉跄着后退几步，蹲坐在地上，剧烈的呕吐感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他吐出来的只有昨晚没消化完的一点肉渣和大量的酸水，酸水溅在身前的草地上，发出“滋滋”的轻响，也溅到了他沾着血的前爪上，形成一种诡异的混合。

胃里像被一只手狠狠拧住，翻江倒海般疼。他一次又一次地干呕，直到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发出空洞的、带着撕裂感的“嗬嗬”声，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着脸上未干的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嗤——”

一声嗤笑从旁边传来。雷阳眯着被泪水模糊的眼睛看去，黑石正站在不远处，嘴里叼着一块啃得差不多的骨头，用一种毫不掩饰的嘲弄眼神看着他。这只亚成年狼的嘴角还沾着血，此刻微微上扬，露出尖利的獠牙，仿佛在欣赏一场早就预料到的闹剧。

“真是个废物。”黑石的声音里带着骨头摩擦的脆响，“连血都怕，还想当狼？”

雷阳没力气反驳。他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酸腐的气味，和空气中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让他胃里又是一阵翻腾。他只能低下头，用前爪捂住嘴，肩膀因为剧烈的干呕而不停颤抖。

风耳急得在他身边转圈，小鼻子不停地蹭着他的后背，发出焦虑的呜咽：“雷阳？你没事吧？忍忍就好了，雪爪说……”

“闭嘴。”雷阳的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带着浓浓的鼻音。他不是在凶风耳，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脆弱击得溃不成军。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这种时候失态，会在所有狼的注视下，因为几滴血而吐得昏天黑地。

围猎圈里的动静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成年狼们都抬起了头，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那些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理解，只有漠然，甚至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耐烦。断尾从岩石上跳下来，用爪子嫌弃地扒了扒地上的血痕，仿佛他的呕吐物玷污了这片猎场。灰毛则扭过头，继续啃咬嘴里的骨头，只是动作慢了些，显然也在留意这边的动静。

雷阳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让他浑身发僵。他想站起来，想逃离这里，可双腿软得像面条，连支撑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保持着蹲坐的姿势，将脸埋在前爪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的视线穿透了所有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

雷阳的脊背猛地一僵。他不用抬头也知道，那是裂齿的目光。

狼王还站在黄羊的尸体旁，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正好罩住他的半张脸。那道目光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冰冷，像寒冬里的冰棱，带着能刺穿骨髓的寒意。

雷阳下意识地抬起头，撞进了裂齿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

狼王的眼睛里映着他此刻狼狈的模样——满脸血污和泪水，嘴角挂着酸水，身体因为干呕而不停颤抖。它的瞳孔微微收缩，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呼噜声，那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雷阳的心上。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让狼王失望了。

在这片弱肉强食的荒原上，对血的恐惧就是对生存的背叛。裂齿需要的是能捕猎、能撕咬、能为狼群带来食物的狼，而不是一个看到血就吐得站不起来的“异类”。黑石的嘲笑、成年狼的漠视、裂齿的冰冷目光……这一切都在告诉他，他与这个狼群之间，始终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胃里的痉挛渐渐平息了些，可喉咙里的灼烧感却越来越强烈，像有团火在里面燃烧。雷阳低下头，看着自己前爪上的血痕和酸渍，突然觉得无比讽刺——他努力学着像狼一样奔跑，像狼一样嚎叫，像狼一样在寒风里蜷缩，却连最基本的、面对血的勇气都没有。

风耳轻轻舔了舔他手腕上的血痕，小舌头带着温热的触感，试图舔掉那些让他不适的痕迹。雷阳没有动，任由这只幼狼笨拙地安慰着自己，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远处的河谷传来流水解冻的声音，清脆的“叮咚”声在寂静的山坡上格外清晰。阳光已经升高了许多，照在身上带着暖意，却驱不散他心里的寒意。他看着围猎圈里渐渐恢复了动静的狼群，看着它们继续啃咬着黄羊的尸体，看着雪爪担忧地朝他望过来，最终却只能无奈地低下头……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这滚烫的血珠溅到脸上的那一刻起，就彻底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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