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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市井


静默的第三日,清晨。

连日的阴雨终于歇了口气,但天空并未放晴,只是从铅灰色变成了灰白色,像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无力地罩在上海滩上空。湿气依旧浓重,浸润着“清爽理发室”的砖墙木门,也浸润着屋里三人沉闷的心事。

早饭是泡饭搭一点酱瓜腐乳,吃得无声无息。碗筷刚落,郑小河便站起身。

“顾婶,店里皂角、头油都快见底了,鸭蛋粉也只剩半盒。眼看天要放晴,来做头发的太太小姐们怕是会多起来,我得去补些货。”

她的语气平静如常,仿佛只是陈述一件最普通的家务事。

顾秀芳正在收拾碗筷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小河,嘴唇嗫嚅了一下,最终只是低声道:“……路上当心点,早些回来。”

那眼神里的担忧,浓得化不开。她知道这不仅仅是采买,小河这一出去,就像是鸽子飞入了布满蛛网的天空。

家明立刻放下抹布:“小河姐,我跟你去!我能扛东西!”

小河摇摇头,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留在店里。账本上月的开销有几笔对不上,你得空再仔细核核。还有,”

她稍稍加重语气,目光扫过窗外,“看好家,照应好顾婶。没事……别总在门口张望。”

家明愣了一下,少年聪敏,立刻品出了话里的深意,默默点了点头,不再坚持。

小河回到阁楼,换上一身最不惹眼的行头:半旧的藏青色阴丹士林布旗袍,袖口洗得有些发白,外面套一件磨毛了边的灰色开司米毛衣。头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一个髻,用最普通的黑色发网罩住。

脸上未施粉黛,甚至刻意揉得有些暗淡。对着那面水银微微剥落的镜子照了照,镜中人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为生计奔波劳碌的小家女子。她挎上一只用了多年的竹编提篮,里面只有一条干净手帕和一个小小的布钱袋。

深吸一口气,她推开了“清爽理发室”的店门。

弄堂里比往日喧闹些。雨水积在低洼处,映出破碎的天空。

几个包着蓝印花头巾的娘姨正挤在公用水龙头旁,一边洗衣洗菜,一边用混杂着苏北和宁波口音的上海话大声抱怨。

“要死快哉!依看看这水价钿,涨得比黄浦江浪头还高!让人哪能过日子?”

一个胖胖的娘姨用力搓着衣服,水花四溅。

“米价才叫吓煞人咧!”

另一个瘦削的接口道,“昨日阿拉男人去米店,排了半天队,只买到两升碎米,还是霉嗒嗒的!真正作孽!”

“唉,能买到就不错嘞!听说闸北那边,早就断粮了……都是东洋人搞出来的事体!”

“嘘!轻点!隔墙有耳,勿要乱讲!”

第三个娘姨紧张地四下张望,压低了声音。

小河低着头,步履平稳地从她们身边走过,那些抱怨声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刺入耳中,勾勒出孤岛民生凋敝的真实图景。

对面的老板正踮着脚,往木板门上贴一张崭新的月份牌广告画。画上的旗袍美女笑靥如花,手指纤纤,夹着一支“美丽牌”香烟,与这灰暗潮湿的弄堂格格不入。这老板看见小河,点头打了个招呼,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她能感觉到,身后似有若无的视线。是来自对面旅馆那扇始终垂着的窗帘之后,还是那个依旧靠在弄堂口黄包车旁打盹的车夫?她没有回头,只是将篮子挽得更紧些,步伐节奏不变,走出了云南路。

一踏入公共租界的主干道,仿佛瞬间从一片压抑的池塘投入了沸腾的海洋。各种声浪、气味、色彩扑面而来,形成一种畸形的、令人眩晕的繁华。

电车铛铛地响着铃,沿着铁轨缓慢爬行,车厢里塞满了人,像沙丁鱼罐头,窗口挤着一张张疲惫而麻木的脸。

黄包车夫们穿着号衣,赤脚或踩着破草鞋,古铜色的脊背上沁出汗珠,在人流车缝中拼命奔跑,大声吆喝着“荡开!荡开!当心撞着!”

小汽车偶尔驶过,喇叭声尖锐刺耳,车窗后坐着衣冠楚楚的绅士和烫着时髦卷发的摩登女郎,香水味隔着玻璃都能隐约闻到。

街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霓虹灯招牌即便在白天也闪烁着诱人又廉价的光芒:“先施公司”、“永安公司”的巨幅广告傲然矗立,“新新公司”橱窗里陈列着昂贵的呢绒和皮鞋。

“凯司令”西点房的玻璃窗里,摆着精致的花式蛋糕和面包,奶油的甜香与街上汽车尾气的味道古怪地混合在一起。

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汇成一首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市井交响曲。

“栀子花~白兰花~”

头上包着蓝布头巾的阿婆,臂弯里挎着盖着湿布的竹篮,声音吴侬软语,带着一丝哀愁般的甜糯,在喧嚣中顽强地穿透出来。

“修阳伞~补套鞋~磨剪刀~”挑着担子的手艺人拖着长长的腔调,声音苍老而沙哑。

“《申报》!《新闻报》!号外号外!最新战局消息,来看一看啊!”

报童像泥鳅一样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挥舞着油墨未干的报纸,声音尖利。

“香烟洋火桂花糖!蛤蜊油雪花膏!”

小贩守着他的玻璃柜子,里面陈列着五颜六色的小商品。

各色人等摩肩接踵: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抱着书本,步履匆匆;西装革履的银行职员,腋下夹着公文包,表情严肃;短打衣衫的苦力,扛着大包,喊着号子;穿着臃肿棉袍的小商人,拨拉着算盘珠子;抱着孩子的妇人,在货摊前反复比较,为几文钱争得面红耳赤;甚至还能看到穿着和服、趿拉着木屐的日本侨民,三五成群,旁若无人地走过。

小河挎着篮子,像是被这股庞大的人潮推着往前走。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流连于街道两侧的橱窗、摊贩,实则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冷静地扫描着一切。

她注意到,街头巷尾确实多了些不协调的“音符”。一些穿着黑香云纱或绸缎短褂、歪戴着礼帽、腰间似乎鼓鼓囊囊的男人,或倚在茶馆门口,或聚在烟摊旁,眼神锐利而游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过往行人。巡捕房的印度巡捕“红头阿三”和安南巡捕也明显增加了巡逻的频率,高大的身躯穿着制服,手里的警棍无意识地敲打着掌心,神色警惕,与这喧闹的市井保持着一种疏离的监视姿态。

她按照计划,先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支马路,这里多是些批发杂货、手工业作坊和小型货栈。空气里弥漫着桐油、药材、皮革和各种说不清的原料混合的气味。

她的目标是一家老字号的头油、皂角批发铺子“虞永兴号”。但在路过一家名为“顺发”的五金杂货店时,她刻意放慢了脚步。

店门口,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像是小作坊老师傅模样的男人,正愁眉苦脸地对戴着瓜皮帽的店老板抱怨。

“张老板,侬讲讲看,这日子哪能过?统制命令一下来,稍微像样点的铜材、紫铜板、甚至好点的铁料,根本弄不到!稍微多买一点点,就要层层报备,盘问祖宗十八代!比查户口还严格!这还让人怎么做生活?厂子里十几张嘴巴等着吃饭呐!”

店老板张先生一边拨拉着柜台上的算盘珠子,一边摇头叹气。

“老王啊,没办法呀!现在是啥个辰光?侬还不清爽?能有点边角料、旧货给你凑合着用,就算额骨头碰到天花板了!听说闸北、南市那边好多有点规模的厂子,机器都被……唉,不说了不说了!”

他猛地刹住话头,警惕地看了一眼店外路过的小河,摆了摆手。

小河心里猛地一沉,面上却毫无波澜,仿佛只是路过歇脚的家庭主妇,低头整理了一下篮子的挽手,继续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统制物资,严格管控金属原料……

这与她之前推断出的日军急需军工原料、加强搜刮的结论完全吻合。这些看似普通的市井抱怨,在她耳中,都成了拼凑局势真相的宝贵碎片。

她走到“虞永兴号”门口,掀开厚重的蓝布门帘走了进去。店里弥漫着浓烈的皂角、刨花水和各种油脂的混合气味。掌柜的是个精干的老头,认识小河。

“郑小姐,好些日子没来了。”

“倪掌柜,生意好。店里忙,走不开。”

小河笑了笑,开始熟练地挑选皂角块、生发油,又仔细闻了闻几种头油样品,最后拣定一种价格适中、气味清淡的。

“老样子,还是这种。再给我包两盒鸭蛋粉,要‘双妹’老牌的,一支眉笔。”

她一边等着伙计打包,一边状似无意地闲聊。

“倪掌柜,最近生意还好吧?我看外面街上人倒是不少。”

倪掌柜一边拨算盘,一边压低声音。

“人多顶啥用?都是看热闹的多,真正掏钱买货的少。原料进来难啊,价格一天一个样,船来不了,货运不进……听说苏北、江南好多地方的皂荚园子都荒了没人收。再这样下去,我这老字号也要撑不住喽。”

提着沉甸甸的篮子走出“虞永兴号”,小河感到肩膀上的分量不轻。

那不仅是货物的重量,更是心头不断积累的信息的重压。这些来自最底层的、琐碎的抱怨和见闻,比任何官方报告都更真实地反映出这座孤岛正在经历的窒息与困顿。

她没有沿原路返回,而是故意绕了一段,从另一条更为热闹的街道穿行回去,她需要看到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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