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码头的风声
晚饭后的云南路总带着几分闲散的气息,家家户户门口摆着竹椅板凳,邻里间互相打着招呼,空气里飘着劣质烟草和隔夜饭菜混合的味道。
顾秀芳在楼下收拾碗筷,水流声和碗碟碰撞声隐约传来。
阁楼上,郑小河正就着昏黄的灯光翻看一本过期的电影画报,门被轻轻敲响了。
“小河姐,是我。”
是家明的声音。郑小河放下画报:“进来吧。”
家明推门进来,个头已经窜得挺高,肩膀也宽了些,脸上褪去了孩童的圆润,线条逐渐硬朗。
他反手关好门,脸上没有平日里的轻松,眼神里带着一种凝重。
“有事?”郑小河看他神色,知道不是寻常闲聊。
家明走到她跟前,压低声音。
“今天下午,我去给王老板送修好的推子,回来路上碰见阿生了。”
郑小河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下。
“阿生?是不是以前在刘记米行当学徒,后来家里出事,去码头扛活的那个?”
“对,就是他。”家明点头。
“他拉我到僻静处,跟我说了个事,我觉得……有点不寻常。”
“你说。”
“阿生说,他们码头最近活儿多,特别是魏记商行的货,来得特别勤。前天晚上,他们装卸一批箱子,箱子不大,看着挺轻,但守卫的人比平时多了一倍还不止,都是生面孔,眼神凶得很,不让任何人靠近。”
家明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
“阿生负责搬其中几个小箱,他说那箱子入手是轻,但搬动的时候,能听到里面有哗啦哗啦的纸片摩擦声。”
郑小河的眼神专注起来。
家明继续道。
“当时有个日本监工在旁边,用生硬的中国话反复强调‘小心,轻拿轻放’。阿生旁边一个老工人,大概是累糊涂了,嘟囔了一句‘什么宝贝,比金子还麻烦’。结果被一个守卫听见了,上去就踹了那老工人一脚,骂骂咧咧的。”
“纸片摩擦声……比金子还麻烦……”
郑小河轻声重复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画报的一角。
“小河姐,”家明看着她,声音压得更低。
“我听着,总觉得不对劲。这刚死了个张大帅,市面上都在传假钞的事。魏记商行……又是那个魏会长的产业。这节骨眼上,他们运这种神神秘秘的‘纸片’,还这么紧张……”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郑小河沉默了片刻。
家明的敏锐让她有些意外,又有些欣慰。这孩子,真的长大了,不再只是那个需要她庇护的小家明了。
“你的怀疑有道理。”郑小河肯定了他的判断。
“张觉一死,他背后的伪钞网络肯定会乱,也需要补充‘货源’。魏利通在这个时候加紧运输这类敏感货物,可能性很大。”
“那我们……”家明眼中闪过一丝跃跃欲试。
“我们按兵不动。”郑小河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家明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可是……”
“没有可是。”郑小河看着他,目光冷静。
“第一,这只是猜测,我们没有实证。第二,码头守卫森严,我们没有任何机会靠近探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她顿了顿。
“张觉刚死,风声正紧,背后那些人如同惊弓之鸟,这时候任何不必要的举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我们不能主动往枪口上撞。”
家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小河姐。”
“家明,”郑小河语气缓和了些。
“你能留意到这些,并且想到关联,很好。但做我们这行,有时候‘不动’比‘动’更需要勇气和智慧。记住,保护好自己,才是第一位的。”
“嗯。”家明郑重地应道,“那我下去了。”
家明离开后,阁楼上恢复了安静。
郑小河却再也看不进手里的画报。
家明带来的消息,证实了她之前的猜测。
伪钞的链条并未因张觉的死而断裂,反而在魏利通的控制下重新更隐蔽地运转起来。那些“比金子还麻烦”的纸片,很可能就是新的伪钞,或者印制伪钞的专用纸张。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夜色和零星灯火。
张大帅的死,像撕开了一道口子,让水下的鳄鱼受惊,但它们并未退却,只是暂时潜得更深,獠牙依旧锋利。魏利通,这条隐藏得更深、也更狡猾的鳄鱼,或许其背后还有更多的势力。
她不能急。冲动是魔鬼,尤其是在敌我力量如此悬殊的暗战中。她需要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她回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那张陈婉给她的、关于兴亚百货开幕宾客名单的纸条。
就着灯光,她再次仔细看去。那个后来添上的、墨迹不同的“王”字,像一根刺,扎在她的眼里。
她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直到指节发白。
她凝神静气,感受着那只有她能进入的二十平米空间,手心里的纸条瞬间消失。
现在还不是行动的时候。夜色深沉,她的眼神却清亮如星。
接下来的几天,上海滩表面依旧繁华喧嚣。
张觉之死的热度在茶余饭后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对即将开幕的兴亚百货的各种猜测和期待。
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着这家新百货如何引进东洋最新货品,如何气派奢华,仿佛要将整个东京银座都搬到静安寺路。
“摩登今昔阁”里,太太小姐们的谈资自然也绕不开这个话题。
“郑师傅,你说那兴亚百货里头,真的什么都有卖?连东洋最新款的丝袜和口红都能买到?”
一位正在烫头发的银行职员太太好奇地问。
“听说是这样的,”郑小河一边调整着发卷,一边回答。
“他们宣传是这么说的,货源很足,很多都是上海其他地方见不到的稀罕物。”
“那我可得去看看!”另一位小姐兴奋地插嘴
“我表姐上个月刚从香港回来,说那边的东西都比上海时髦,现在好了,不用跑那么远了。”
林二太太今日也来了,她如今对郑小河愈发亲热,仿佛真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
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表情。
“郑师傅,你听说了吗?兴亚开幕那天,场面可不得了,听说请了市政厅大半的头面人物,连日本领事馆都要派人来呢!”
郑小河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这么大的排场?”
“可不是嘛!”林二太太撇撇嘴。
“我们先生也收到请柬了,不去还不行。唉,这种场合,穿什么戴什么都得仔细掂量,不能太出挑,也不能太寒酸,真是烦心。”
她话锋一转,看着郑小河。
“郑师傅,到时候少不得还要劳烦你,提前帮我定个妆发,可得让我既体面,又不至于抢了那些真正大人物的风头。”
“林二太太放心,我一定帮您打理得妥妥帖帖。”
郑小河微笑着应承下来。
“还是郑师傅你稳妥。”林二太太满意地点点头,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哦,对了,我听说王家,好像……不在宾客名单上?”
郑小河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语气平淡。
“这我倒不清楚了。王太太最近来得少,许是家里有事吧。”
林二太太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议论起某位局长新纳的姨太太品味俗气。
郑小河面上依旧带着职业化的微笑,心里却明镜似的。
王家缺席兴亚百货开幕,这本就在意料之中。
林二太太的试探,不过是想从她这里确认些什么,这个精明的女人,嗅觉总是异常灵敏。
摩登今昔阁打烊后,郑小河回到云南路。
家明正在给老邻居孙大爷刮胡,手法已经相当熟练。
吃过晚饭,家明帮着收拾了碗筷,趁着顾秀芳在楼下纳鞋底的工夫,他又蹭到了阁楼上。
“小河姐,”他声音依旧压得很低。
“我这两天又留意了一下,码头上魏记商行的货还是来得勤,而且守卫一点没松懈。阿生说,感觉那些守卫不像是普通的看家护院,倒像是……练家子,眼神都带着煞气。”
郑小河看着他:“你还跟阿生有联系?不是让你小心些吗?”
“我没主动找他,”家明连忙解释。
“是昨天他娘来剪头发,顺口跟我抱怨,说阿生这几天回来总说累,身上还有淤青,问他又不肯说。我猜可能是在码头被那些守卫欺负了。”
郑小河沉吟片刻。
“告诉阿生,以后离魏记的货远点,能躲就躲,实在躲不开,干活的时候也尽量低着头,别多看,别多问。”
“我跟他说了,”家明点头。
“他也怕了。他还听码头上的一个老人说了一件事……魏记跟闸北那边新开的一个印刷厂来往密切,但那印刷厂神神秘秘的,不接外面的活儿,机器声白天晚上都不停。”
印刷厂?郑小河的心猛地一跳。伪钞的最终环节,就是印刷。
张觉倒台,魏利通很可能将印刷环节转移到了更隐蔽、更受他控制的地方。
“这话你还跟谁说过?”郑小河神色严肃起来。
“没有!就跟你说过。”家明立刻保证,“我知道轻重,小河姐。”
“记住,这话到此为止,跟任何人都不能再提,包括阿生。”郑小河叮嘱道。
“印刷厂的事,不是我们该打听的,沾上就是麻烦。”
“我晓得。”家明郑重地点头。
这个对手,比她想象的还要难缠和危险。
她想起历史上那些在沦陷区大发国难财的汉奸商人,他们利用混乱的时局,与侵略者勾结,垄断物资,操纵金融,吸食着民脂民膏,养肥了自己,也加速了国家的沉沦。
魏利通,无疑正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不仅牟利,更通过伪钞破坏金融秩序,通过药品垄断控制战略资源,通过兴亚百货进行经济渗透和文化倾销……他的每一项“生意”,都在侵蚀着这个国家残存的元气。
一股无力感夹杂着愤怒,在她胸中涌动。她知道历史的走向,知道这片土地将要经历的更深重的苦难,而像魏利通这样的人,正是这苦难的催化剂。
她不能直接去对抗,那无异于以卵击石。但她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她需要将印刷厂这个线索传递出去。这或许是撕开魏利通伪钞网络的一个关键突破口。
然而,陈婉带来的紧急信号尚未解除,静默期仍在继续。她不能冒险使用任何已知的联络方式。
只能等待。
窗边夜色浓郁,远处租界的霓虹灯像鬼魅的眼睛,闪烁不定。
在这片璀璨与黑暗交织的图景下,多少阴谋在酝酿,多少交易在达成,多少人在沉睡,又有多少人,像她一样,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等待着黎明的信号。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玻璃上氤氲开一小片模糊。手指无意识地在雾气上划过,留下几道无意义的痕迹。
快了。她有种预感,风暴来临前的平静,不会持续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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