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她的遗泽

自那日从木匠口中得知阿曦惨烈的死讯后，孙悟空的心便彻底沉入了一片冰冷死寂的黑暗之海。

滔天的仇恨与那丝寻找生死簿的渺茫希望，成了支撑他不至于彻底崩溃的唯一支柱。

他变得愈发沉默，往日那点残存的桀骜与躁动仿佛也被那巨大的悲恸压垮，深埋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

五行山下的岁月，变得更加漫长而难熬。

日升月落，春秋轮转，于他而言，只是重复着无尽的等待与煎熬。

棚顶的茅草换了一茬又一茬，都是那年轻的木匠每三年来一次更换的，手艺始终不如他师父，更不如那个会在一旁认真提意见的小小身影。

他本以为，此后漫长的刑期，都将在这绝对的孤寂与仇恨中度过，直到劫满脱困的那一天。

然而，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这座原本鸟兽绝迹、人迹罕至的荒寂山谷，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意外的访客。

这是很常见的事，他们通常会吓得立刻逃窜，视他为不详，辱骂甚至拿石子丢他，但是自阿曦走后，再意外走进这里的人却仿佛都有一颗善心。

第一次，是个采药的老丈，背着药篓，手持药锄，似乎是追着一株罕见的草药，误入了山谷深处。

当他看到被压在山下、只露出头颅和肩膀的孙悟空时，吓得差点扔了药锄，脸色煞白，连连后退。

孙悟空只是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便闭上了眼睛，懒得理会。

按照过往的经验，接下来无非是惊恐的尖叫、谩骂，或是“妖猴”、“孽畜”的称呼，然后连滚爬爬地逃之夭夭。

然而，预想中的惊叫并未到来。那老丈在原地僵立了半晌，似乎极度害怕，但眼神中除了恐惧，竟还有一丝……迟疑和探究？

他哆哆嗦嗦地打量了孙悟空好久，又看了看旁边那个虽然简陋却明显是人为搭建的棚子，脸上的恐惧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最终，在老丈准备转身离开时，他犹豫了一下，竟从药篓里摸索出两个看起来最大、最红润的野果，小心翼翼地、远远地朝孙悟空丢过来，落在他的嘴边，然后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般，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孙悟空睁开眼，看着那两颗红艳艳的野果，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随即又归于沉寂。或许是那老丈心善吧？他并未深思。

几月后，一个樵夫误入山谷，看到孙悟空时，同样是吓得魂不附体，柴刀都掉在了地上。

但他逃跑前，竟也将腰间挂着的一个装水的竹筒解下，放在了他的前面。

接着，是一个躲避猛兽的猎户，惊魂未定之余，看到孙悟空，先是吓得举起猎叉，对峙片刻后，却从怀中掏出一块吃了一半、用油纸包着的干粮，扔了过来。

一次，两次……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这些误入此地的凡人，身份各异，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他们无一例外，初见他时都充满了恐惧和惊骇，这是面对未知和传说中“妖猴”的正常反应。

但奇怪的是，他们最终都没有做出任何伤害或侮辱他的举动，没有扔石头，没有吐口水，没有恶语相向，反而总会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

或许是一捧清甜的野莓，或许是一块粗糙的饼子，或许是一葫芦山泉，甚至有一次，一个看起来家境贫寒的小丫头，偷偷放下了一小束刚采的、带着露水的野花。

这些举动微小，却像一颗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孙悟空冰冷沉寂的心湖中，漾开一圈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开始感到困惑。

这不正常。

世人惧他、骂他、恨他才是常理。

这些凡人……为何如此？

只是他还没问出口，那些凡人便会迅速跑走。

直到有一天，一个约莫七八岁、穿着打满补丁衣服的小牧童，骑着一头老青牛，懵懵懂懂地闯进了山谷。

他看到孙悟空，倒是没有像大人那样恐惧，更多的是孩童纯粹的好奇。

他歪着脑袋，盯着孙悟空看了好久，才奶声奶气地开口：“你就是山底下压着的那只大猴子吗？”

孙悟空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是又怎样？小娃娃，不怕俺老孙吃了你？”

小牧童却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不怕。阿娘说，你是好猴子。”

“好猴子？”孙悟空几乎要嗤笑出声，这真是他几百年来听过最荒谬的笑话，“谁告诉你俺老孙是好猴子？”

“是白曦神医姐姐说的！”小牧童脱口而出，眼神清澈而肯定。

白曦！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孙悟空！他猛地抬起头，金色的眼眸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盯住小牧童：“你说谁？！你认识小阿曦？！”

他被孙悟空突然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小声说道：“不，不认识…但我阿娘认识。阿娘说，她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浑身发热，快要死了，是白曦神医姐姐救了她。她给我们这些穷人看病，从来不要钱，有时候还会自己贴钱给我们买药…”

小牧童的话语稚嫩，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某扇尘封的大门！

孙悟空的心脏疯狂跳动起来，一个模糊却令人震颤的猜想浮上心头！他声音急促地追问小牧童：“然后呢？她还说了什么？关于俺的？！”

小牧童努力回忆着母亲的话：“阿娘说…白曦神医姐姐给人看病，有时候会很奇怪…她不要金银谢礼，只会很认真、很认真地嘱咐一件事——她说，如果有一天，你们或者你们的子孙后代，不小心走到深山里，碰到一只被压在山下猴子，不要信传闻，那是她的救命恩人，是一只很善良的猴子，不会害人…”

小牧童模仿着大人说话的语气：“神医姐姐说…不求你们对那只猴子多好，只求你们，万一真的遇见了，别害他性命，别拿石头丢他。如果…如果正好身上带了点吃的喝的，自己又不太饿的话，就分他一点点，若是胆子大的，陪他说会话，给他解解乏，就当是替我还一点恩情了…”

“神医姐姐救人不求回报，毒杀匪徒为民除害的故事流传了很多年，大家都很敬仰她。她的这一嘱咐，我们这一带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这也算是我们代代相传的约定呢！”

小牧童说完，眨了眨眼睛：“所以，你是好猴子。神医姐姐说了你是好猴子，你肯定就是好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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