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肤浅小人(完)
陆和薇惊讶地看着元镜的样子,但身后的脚步逼近,她们没有时间了。陆和薇只能一把拉起元镜,摇摇晃晃地向隐蔽处跑去。
“快来!”
元镜被她拉着不知拐了多少个弯,才意识到自己拐进了宿舍区后隐蔽而广阔的古木林中。
林中有一个小小的斜坡,在平坦的校园里勉强可以称之为“山坡”了。坡下隐蔽之处,有几个诺瓦人满面灰白地躲在高大古木之中,连照明用具都不敢用,只是沉默地聚在一处。
元镜一眼扫过去,惊讶地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掺杂其中。
有老穿山甲。
也有……许久不见的邵云霄。
邵云霄一个人坐在树根上,身形单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似乎洇湿了。或许是水,或许是……血。
元镜看不清,但她觉得应该是血。因为邵云霄正低着头,脊背颤抖地捂着胸口——她记得他的心脏是人工机械的,极为脆弱。
陆和薇到了地方,一下子脱力一样狼狈地摔倒在地。
元镜吓了一跳,低头才发现陆和薇的一条腿正呈现一种人体不可能达到的诡异角度扭曲着,关节处骨骼外翻,露出白色的尖头,鲜血正在向外渗出。
“你——”
元镜跪下去,试图仔细看清她身上的伤。
“疼……”
陆和薇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她躺在地上,头发、身上沾满了泥土,但她已经顾不上了。她表情痛苦地扭曲着,哭都不敢哭出声地小声呻吟:“腿疼……”
她意识不清了。
元镜低头看了看她的腿,最终什么都没说。
邵云霄似乎此时才注意到她。
他惊讶地看向元镜,明明痛到呼吸都很小心,但还是下意识快速挪到她面前,咬着牙问:“你怎么在这里!”
元镜看向他——
她有些恍惚,因为上一次见到的邵云霄,还是一具死在她枪下的尸体。
“你是刚逃出来的吗?”
有一个女生问她。
她摇摇头。
“这儿也躲不了多久了,歇一歇吧。”
有另一个人平静地对她说。
她没反应。
一只苍老的手伸到她面前,她低头,发现那是一块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在这样幕天席地的环境里,这块布却被小心保存地格外干净。
老穿山甲对她说:“擦擦吧,孩子,你受伤了。”
元镜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白天早已弄了一身大大小小的外伤。她体内鲜血不多,都是海绵骨骼,但也有少量血液渗出。老穿山甲黑天里看不清,只知道她受伤了。
元镜伸手想要碰一碰这块布,但抬起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脏兮兮的灰尘和泥土,与干净的布对比,一时间竟然不敢伸出手去。
手悬在半空。
她忽然哭泣出了声。
“别哭!”
有人着急地说。
“会把人引来的。”
元镜咬住了嘴唇,强迫自己吞下所有的声音。
“给。”
一个陌生的女生递给她一根脏兮兮的烟。
她抬头,看到那个女生无奈地笑了笑。
“害怕的话就抽烟吧,我从士兵那里偷的。没有吃的,只有烟了。你不会抽烟?都这个时候了,试试吧,能做点什么也好。刮起风了,大概是要下暴雨了,这个能暖暖身子。”
元镜问:“那你呢?”
她说:“我已经不害怕了。”
元镜抬头,环视周围所有的幸存者。
他们平静地回望,仿若油画上的人物。
他们都已经不害怕了。
元镜没有接过布,也没有接过烟。
她站了起来,仔仔细细地看过每一个人的脸,哪怕黑暗中看不清这些人的五官。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和追击声。所有人都僵硬了——是警卫追来了。
说着“不害怕”的那个女生此时却还是明显地抖了一下。她看上去镇定地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不敢点燃,只是这样机械地做,然后摸摸手臂,又摸摸大腿。
烟在她双唇之间不停地抖着。
陆和薇惨白的表情充满了绝望。她全身因为断腿的疼痛神经质地抖着,双眼如同死人一样可怖。
老穿山甲不知在想些什么,垂着头不说话。
邵云霄对元镜说:“走,离开这里,你不必趟这趟浑水。”
他意有所指。
他知道元镜有戈克人的身份证明,只是他留了个心眼,没有让在场的人知道这件事。
元镜却缓慢地摇摇头。
她再一次看了看那叼着烟的女生、陆和薇、老穿山甲、邵云霄,以及剩余所有充满麻木、痛苦、绝望的人。
“你们,分散开跑。”
她说。
“记得不要躲去灰楼。第一星系留学生撤退的队伍还没有完全离开,你们赶紧去找他们聚集的地方,混进他们撤退的飞行器中,哪怕是货仓、哪怕是偷渡……赶紧想办法离开这里!”
所有人都仰头望着她。
天边响起了雷声。闪电霎那间照亮了元镜的脸庞。
此处寂静无声。
元镜将自己身体流出的少量鲜血聚集起来,喂给了陆和薇。
“现在听我的安排,分作一到两人的小组,立刻从不同方向离开这里!快!”
陆和薇奇迹般地有了些意识。
邵云霄很明显是这群人的组织者。他虽迟疑,但也知道元镜说的是对的。人们搀扶着站起来,同时望向不远处的元镜。
“那您……”
“我去引开追击者。但我最多只能拖延几分钟,别废话了!快跑!”
元镜的命令在此刻显得无比令人信服。这几个幸存的诺瓦人很快猫着腰从树林里钻走了。元镜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向着反方向跑去,明显的动静迅速引来了警卫的注意。
“谁!站住!”
气息不够了,体力不够了。
元镜感到嗓子里像是有一个巨大的吸尘器在运作,让她不由得发出了破风箱一样的声音。
身后照过来一束强光。
“是诺瓦秃种!”
元镜敏捷地闪躲到大树之后,但她的动作还是快不过子弹,小腿受了伤。
元镜怕痛,也怕死。
但她此时不知道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她,让她像是短暂地获得了超人的耐力一般,强大地无法倒地。
她继续逃跑。
“砰!”
子弹再次击中她。
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树根泥土之中。
“哗。”
闷了许久的暴雨倾盆而下。
元镜平静地看着天空,忽然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她会死吗?
她会重生吗?
如果这一次她还能重生,她要做什么呢?
死亡的来临让她开始走马灯一样回忆起过去。一幕幕翻转后,她想起了那一张张脸孔,麻木的、绝望的脸孔。
元镜闭上了眼睛——
她的肉体死亡了,但她的内心却充满了一团燃烧的火焰。
常青山说,理想主义者是难以存在的。
三。
二。
一!
这是元镜第三次重生。
她从榕树林中站起来,满身的伤口在几分钟之后自愈。
手机上传来常行川着急的消息,一条一条地问她在哪。元镜一条也没理。
警卫和士兵追击到她面前,但所有人都迟疑了一下。因为他们无比确定目标应该多次中弹,但元镜浑身上下毫无伤口。
元镜笑了一下,“别!别开枪!我是本校少校办公室的元镜元秘书,因为没有带身份证件而被关卡拦住了,弄得有些狼狈。不过你们可以查看我的天眼系统资料,我是戈克人。现在常少校正在找我,你们看。”
她出示了被摔坏的手机,上面显示常行川的私密联系方式。
警卫队中有人认识常行川。他们粗略检查了一下元镜的线上身份资料,大手一挥,“继续追击!你,走吧。”
“谢谢!不耽误你们工作了。”
元镜笑着,转身离开榕树林。
她先是走,再然后是跑,最后她用尽全力奔跑起来。
灰楼的大门敞开着,蝎子们已经清理过里面所有的嫌犯,现在都在外面执勤。这里显得空荡荡的。
元镜熟门熟路地跑上楼,在顶层禁闭她的房间门口看到了熟悉的保镖护卫。
她慢下来,一步步朝门口走去。
保镖迟疑地看向她。
常青山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谁?”
保镖还没回答,他就继续说:“要是那个年轻人的话,让她进来吧。活着回来,是个幸运儿。”
元镜回到了这座房间。
常青山悠然自得地代替她成为了这间房间的主人。他躺在沙发里,闭着眼,旁边放着古典音乐。
他看了元镜一眼,嗤笑了一声。
“弄成这样?”
元镜:“但我至少还活着,不是吗?”
常青山想了想。
“是,出乎我的意料。”
元镜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忽然在他面前跪下来,身体伏在了他的大腿上。
常青山看着她的动作,却没有表现出意外。
半晌,他才摸了摸元镜的后脑勺。
“脏。”
元镜:“但您没推开我。”
常青山:“你好像觉得你每次都能猜中我的心思。”
元镜:“你生气了吗?”
常青山:“你不是很会猜吗?你猜猜我有没有生气。”
元镜抬头,湿透的发丝和衣裳紧紧贴在身上,泥土粘在脸颊旁,苍白的脸上一双湿透的眼睛彷徨无措地看着他。
“我想,我错了。”
常青山问:“错在哪儿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需要您的引导,救救我,求您救救我,好吗?”
常青山沉默地凝视着她,良久,他收回了手,平放在大腿上。
“你在引诱我。”
“没有。”
“你确实在引诱我。”
常青山说:“你觉得我会和行川那个傻小子一样吃同样的招数?我比你大了将近二十岁,我甚至完全可以做你的父亲。你做错了事,看错了人,就想用这种小孩子撒泼的方法求我保你的命?你是什么?八岁的小姑娘吗?”
元镜抓住了他的大手,焦急地贴在了自己的脸颊旁。
“不……您不需要救我的命,您需要救我的灵魂。我只需要得到您的引导、您的救赎。”
常青山没有抽出手,但也没有说话。
元镜用脸颊汲取他手掌的温度,哭泣道:“我错了……常先生,救救我。”
常青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哭,很久,他才说了句话:“我忘了,你就是个小姑娘。”
他笑了一下,用拇指擦了擦元镜脸上的泪。
“起来吧。”
元镜:“求您碰碰我,我好害怕,求您抱抱我。”
常青山:“说你是小姑娘,就给我蹬鼻子上脸?”
元镜:“求求您了。”
常青山嗤笑了一声。
他弯腰靠近元镜。就在这一瞬间,瘦小的元镜忽然毫无征兆地暴起,抱住常青山的脖子忽然狠命地一口咬在他的脉搏之上。
剧痛让常青山怒吼出声,他试图扯开元镜,但元镜拼尽了全力,哪怕手臂都要被他扯脱臼了也撑死了不松口。
门外的保镖几乎第一时间就冲了进来,然而几乎同时到场的,还有匆忙赶来的常行川和黑蝎队。
找元镜找了一天的常行川暴怒地撞开保镖,第一眼就看到了屋内的景象。
他瞪大了眼睛,在大脑和身体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先踢掉了保镖手里的枪。
元镜和常青山的身体交叠在一起,不好击毙。保镖们迅速上前用蛮力扯开元镜。
然而,彼时,常青山的脖子已经像漏了孔的血袋一样喷血不止了。
元镜被压制在地。她听见了旁边常行川不可置信的怒吼。但她心中无比平静。
她期待地看着生命体征逐渐衰弱的常青山。
所有人都慌了。常青山无论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事,都是影响纳威整个局势的大事!一切不可估量!
“看,常部长,我也做了我这个细胞应该做的事情。”
她说。
“这也是整个世界机制的一部分,是历史的一部分,不是吗?”
她环视屋内一圈人,毫不反抗地笑道:“我输了,常部长。但我不重要,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你说理想主义者难以存在。是的,但理想主义者的身体可以消亡,理想主义却永远不会消亡!”
她侧过头去,看着天边逐渐泛出的鱼肚白。
天快要亮了。
她呆呆地默念了一遍:“理想主义,永不消亡。”
元镜闭上了眼睛。
她不清楚自己是痛昏过去了,还是已经死了。
疼痛在意识昏迷中逐渐减轻、消散。
噩梦,一切只是噩梦!
心脏在鼓动。
元镜猛地睁开眼,推开身上盖的衣服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常陆已然入春。一阵水汽氤氲的清风带着庭前的花香顺着隔扇窗吹进来,吹动了她额前的垂发。月影映在帏屏之上,隐约透着朦胧的光。
元镜从寝台上爬起,看了看外头的夜色,才终于从梦中回过神来。
只是梦而已。
元镜想要开口呼喊侍女喝口水,但又想起家道中落,这些侍女早已作鸟兽散,零星留下来的一两个也欺她无父无母相当怠慢她。
今晚眼见着连隔扇窗都忘记关,更休提半夜起来侍候她取水倒水了。
想到这里,元镜委屈地抱紧了膝盖。
父亲生前尚有东海道常陆国国守一职,虽自幼丧母,却也是富贵安康。然而日前父亲辞世,只剩她一个孤女独居这偏远的海边荒地,何以生存?莫非她要年纪轻轻便出家去为尼吗?
不……她只有十几岁,想想这样的年纪便在青灯古佛前终日念经拜佛,只觉一阵可怕。
她悄悄落泪至半夜,哭累了朦胧睡去之前,她想,
父亲生前对她不喜,并未有心替她寻好日后的依靠便溘然长逝了。可她还年轻,她还不能放弃。
有传言说,京都有一位贵人,因染疾不愈而大修佛事,不日将临行此地拜访此地一身阿阇梨隐居修行之所,欲停留数日。
元镜半睡半醒间想,
她既无父母庇佑,那么……就只得想法寻得一位有权有势的丈夫,好带她离开这山川寂寥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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