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上路
杨昱总有种自己被自家师父给卖了的感觉。
好端端地押送个军械，自家也就从左卫府里领了十五个人出来，结果现在安禄山那边又塞了十个人过来。
整支队伍一共二十七人，有超过三分之一是安禄山的人，要是安禄山真是存着半路把自己做掉的打算怎么办？
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让队里的老卒看了一眼那文书后，印确实是郭子仪盖的，名义上这十个幽州兵也是郭子仪派来的人。
唉，自家师父都那么大年岁了，难道就这么没有心眼子吗？
但这事儿也真不怪郭子仪。
杨昱此行前往陇右，所谓押运兵器其实就是个幌子----就连杨昱都看得出来，那些甲胄弩机其实都旧的很，恐怕再两年就要报废了，都是以往的府兵们用了好些年后淘汰下来的。
如今关陇一带都逐渐不用府兵而改用募兵制了，除了长安的禁军之外，常备军队数量降下来了，这些军械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这不，也是因为这募兵制，郭子仪看那些招募来的大头兵一个二个素质实在不行，此次的事情又太重要，能少泄密就少泄密，干脆就让自家手底下的精锐老卒出面了。
而杨昱这次真正要去运的“特别”之物，是陇右的硝石矿......以及可能存在的硫磺矿。
太史局那边琢磨火药也有一段时间了，大致的配比李仙宗已经有了方向，但想要提升火药威力，李仙宗认为更重要的是提升材料的纯度。
这精纯的硝石产地，离长安最近的也就只能是陇右鄯州一带了。甚至那边的人传来的消息里说鄯州一带有硫磺湖，可以提取硫磺矿。
而这押运人选也只能是杨昱----整个大唐最懂火药的也就是他和李仙宗这两个“发明者”了。所以哪怕自家这个徒弟再不靠谱、再没经验，他也得让杨昱去。
谁知道这徒弟还挺招人惦记的，才把他这个押送队伍的负责人定下，安禄山那儿就来了人。
安禄山是托的李林甫那边的关系要求把这些幽州兵塞进队伍里的，虽然不知道安禄山打的什么主意，但郭子仪不想节外生枝，真让李林甫觉得被扫了颜面追究起来，这行动怕就是人尽皆知了，到时候自家徒弟处境更危险。
所以他也只得应允下来，有什么事情，只希望自家那些个老卒能顶得住事吧。
他老郭信得过自己的兵！
老郭都捏着鼻子认了，杨昱虽不知内情但也没有不认下的道理，所以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带着一帮子安禄山的“眼线”上了路。
烈日当空，黄土官道蜿蜒在苍茫的西北高原之上，像一条晒干的巨蟒。车轮碾过干燥的土坷垃，发出沉闷的“咯噔”声，卷起的尘土在热浪中蒸腾，黏在人的口鼻和汗湿的衣甲上。
杨昱骑在马上，肩上的长枪随着马匹的颠簸轻轻晃动。他眯着眼，眺望着远处起伏的、光秃秃的山峦，突然觉得这趟差事比在长安城里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书还无聊。
“真搞不懂那些喜欢旅游的人到底图的什么东西会往这种地方跑。”杨昱心里犯着嘀咕，都说和西北风景好，但光秃秃的大土包他真欣赏不来。
都说这旅游只不过是从一个自家活腻了的地方跑去一个别家活腻了的地方然后上赶着被人狠狠宰一顿，杨昱深以为然。
反正他是感觉不到那些旅游博主说的什么能量什么多巴胺，什么成就感什么征服感之类的。他只觉得这一路无聊的紧。
说好的路上不太平呢？吐蕃人呢？快出来当哥们的经验宝宝啊......
那十五个左卫府的老卒沉默地护卫着三辆马车，而那十个幽州兵则在崔乾佑的带领下，不远不近地缀在队伍后面，保持着一种颇为刻意的距离感。
空气里除了尘土味，就是一股子沉默的尴尬。杨昱几次想找身边的老卒唠唠嗑，但看他们一个个面色严肃、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目光不由得又瞟向后面那个沉默的身影----崔乾佑。
这人从出发到现在，除了必要的口令和应答，几乎没开过口。
他骑马的姿势很稳，腰背挺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侧的沟壑和远处的山梁，那份沉稳和精悍，与杨昱想象中那种咋咋呼呼的兵痞差距甚大。
“喂，崔队正！”杨昱终于忍不住，策马稍稍落后几步，与崔乾佑并辔而行。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些，“这一路闷得慌，聊两句？”
崔乾佑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杨昱脸上，微微颔首：“杨长史请讲。”
“别那么客气，不介意的话叫我六郎就行。”杨昱摆摆手，“我看你年纪不大，身手却是不凡，在安......安中丞手下干了多久了？幽州那边......日子苦吧？”
崔乾佑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望向远方连绵的荒山，声音低沉而平稳：“回长史，卑职是营州柳城人。在幽州军已有九年。”
“九年？”杨昱有些惊讶，“那你入伍时才多大？十五六？”
杨昱想起自己学过个乐府诗，叫什么......十五从军征。他以为那是乱世才有的事儿，没想到盛唐也有这种事情。
“是。”崔乾佑的回答依旧简洁。
“嚯，那会儿还叫幽州节度使吧？安中丞还没来？”杨昱努力回忆着安禄山的履历，安禄山貌似是两年前才兼了范阳节度使的。
“是。”崔乾佑点头，“卑职入伍时，幽州还是张使君治下。”
“哦，张使君......”杨昱对这个人有点印象，叫张守珪，似乎是个挺厉害的老将，后来好像犯了事被贬了，“那你家里人呢？怎么舍得让你那么小就去当兵，干这刀口舔血的营生。”
这话问出口，杨昱就有点后悔了，因为他看到崔乾佑握着缰绳的手突然缩紧，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沉了下去，翻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和冰冷。
杨昱知道自己这是戳着人家痛处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车轮的“咯噔”声和马蹄踏地的“哒哒”声在单调地重复。
崔乾佑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西北风沙的粗粝感。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家里......没人了。”
杨昱心头一跳，当即就要道歉，他在长安没见过太多什么人间惨剧，之前去涪陵那一趟一路基本是荒郊野路，算是有些不知人间疾苦，也实在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呃......抱歉，我......”
“长史不必道歉。”崔乾佑打断了他，目光依旧望着前方，但眼神却像是穿透了时空，落在一个极其遥远、极其血腥的地方。
“开元二十三年冬，契丹狗贼......突袭柳城。他们像狼群一样冲进村子......”他的声音很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人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见人就杀，见屋就烧......抢粮食，抢牲口......抢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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