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岂能因妇人之仁，坏陛下千秋伟业？

章台宫青铜门在晨光中轰然洞开，廷卫的玄甲折射着冷光，三公九卿鱼贯而入，玄衣纁裳的队列在殿内金砖上投下沉默的阴影。

殿宇深处，始皇帝嬴政高踞龙椅之上，冕旒低垂，十二旒白玉珠帘隔绝了所有窥探，唯见一双搭在宽大扶手上的手，骨节分明，沉静如磐石。

“议‘革鼎’。”嬴政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都砸在群臣心头，“大秦一统，宇内称尊。然时移世易，‘秦王之法’当升为‘皇帝之法’。今日，议厘清权责，约束官府；议释放民力，充盈仓廪。以此‘民富’之水，浇灌万世根基。如何约束，如何释放，如何在‘活水’与‘集力’间求得平衡——诸卿，畅所欲言。”

死寂。

丞相李斯立于百官之首，玄色朝服下的身躯绷紧如弓弦。

他猛地踏前一步，玉笏高举，声音带着一种被逼至悬崖的尖利与决绝：“陛下！臣斗胆直言！‘厘清权责，约束官府’？”

“此论动摇国本！官府乃朝廷手足，律令乃天子意志延伸！若处处以‘法无授权’相缚，郡县如何应对突变？边关告急，粮秣转运，难道还要层层行文，待咸阳核准？必贻误战机！此乃自缚手脚，取祸之道！”

他目光如电，扫过阶下面露惊疑的同僚：“至于‘释放民力’？更属妄言！《商君书》有云：‘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黔首愚昧，若使其商贾得利，匠人营巧，则惰心生，则轻法度！谁还甘为田赋所困？谁还愿为戍边效死？‘利出一孔’乃强国铁律！一旦松动，则百业竞起，人心涣散，耕战之本荡然无存！此非‘活水’，实为祸水！”

“李相此言差矣！”王绾须发微颤，忍不住出列。

这位素以宽和著称的老臣，此刻眼中亦燃着火焰，“陛下所求，乃万世之基！昔周行分封，诸侯坐大，终致天下板荡。陛下废分封，行郡县，此乃千古创举！然郡县之下，若吏治不清，酷吏横行，赋役无度，则六国遗民之怨、关中黔首之苦，皆集于咸阳一身！”

“此非根基，实为火山！陛下欲约束官府，厘清权责，正是为釜底抽薪，稳固社稷！至于‘释放民力’，非纵其妄为，乃予其生路！使其安于田亩，工于百业，商通货殖，各得其所，则赋税自有来源，仓廪自然充盈，何愁兵源不继？”

王绾虽然那没有听过这些个新鲜词，但是跟自己的理念有吻合的地方。

陛下如今愿意讨论这个事情，就不能再让李斯去左右陛下的政策了。

“王相老成谋国，却未免失之迂阔！”廷尉赵成按捺不住，出列反驳，声音带着刑名之吏特有的冷硬，“‘予其生路’？何其天真！人性本恶，趋利避害！若法网稍弛，则奸猾之徒必钻营牟利，兼并土地，役使贫弱！”

“届时豪强并起，尾大不掉，朝廷威仪何在？秦法森严，正为震慑此等宵小！‘弱民’非为虐民，乃为强干弱枝，集举国之力于朝廷所指！此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待四夷宾服，海内一统，再言休养不迟！”

殿内嗡嗡之声四起，九卿们交头接耳，脸上写满惊疑与茫然。

厘清权责？释放民力？皇帝之法？

这些词句如同天外陨石，砸得他们头晕目眩。

大秦立国，素以法峻刑威著称，今日怎生讨论起这些闻所未闻、近乎“仁政”的东西？

且陛下竟未如往常般直接定调，只是沉默高坐，这更令他们心悬半空，如履薄冰。

“陛下！诸公！”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穿透嘈杂。

蒙毅大步出列，年轻的面庞在殿内幽光下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他无视李斯投来的凌厉目光，双手抱拳，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方才李相、赵廷尉所言‘集力’之要，蒙毅不敢苟同！然王相所言‘生路’，亦未能切中要害！敢问诸公，大秦锐士横扫六合，所向披靡，所惧者何？非外敌之锋镝，乃内里之干涸！”

“长城巍峨，驰道纵横，骊山陵寝，阿房宫阙……哪一项不是耗尽民力？黔首为何逃亡？为何为盗？非天生反骨，实乃生路断绝！‘法无授权不可为’——此律正是为官府套上笼头！非为掣肘，乃为立信！使吏胥不敢越权盘剥，不敢擅增赋役！黔首知官府行事必有法条可依，则怨气自消，畏法之心可渐化为信法之心！”

他目光灼灼，环视阶下那些或惊愕、或沉思、或依旧茫然的面孔，继续掷地有声：“‘法无禁止即可为’——此律非为放纵，乃为开掘活水之源！黔首种地之余，编筐易盐，何罪？木匠为人制器，换取衣食，何罪？行商互通有无，使货畅其流，何罪？”

“律法未禁，便当允其行之！如此，则民力得舒，百业可兴！民有恒产，则心有所系；仓廪充实，则国有所依！此方为真正的‘集力’——非鞭笞驱赶之集，乃百川归海之集！此力绵绵不绝，韧如老松，纵遇风霜刀剑，亦能再发新枝！此方为陛下所求之‘万世之基’！非以严刑峻法勒出之枯槁，乃以‘民富’活水滋养之参天巨木！”

蒙毅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着群臣固有的认知壁垒。

殿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一派胡言！”李斯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猛虎，须发戟张，厉声断喝，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嘶哑，“蒙毅！你只道‘活水’，可曾想过洪流失控之祸？‘法无禁止即可为’？好！律法未言不准兼并土地，则豪强可肆意鲸吞！律法未言不准役使贫民，则富户可蓄奴如云！律法未言商贾不可垄断盐铁，则国之命脉操于私手！届时，国将不国，君将不君！”

“此非活水，乃滔天浊浪！至于‘民富则国强韧’？更是痴人说梦！民若富足，则骄奢淫逸之心生，则畏死惜命之念起！谁还愿披坚执锐，浴血疆场？”

“我大秦欲成万世帝业，正需铁血！些许民瘼，在煌煌帝业之前，何足挂齿？当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集万民膏血，铸不世之功！待宇内澄清，自可徐徐图之！此乃断腕求生，壮士刮骨！岂能因妇人之仁，坏陛下千秋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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