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钱，是欠条？

李斯心中剧震！

他主持经济政策，深知调度全国物资之难，常常需要大规模的徭役运输，耗费巨大，民怨沸腾。

若真能更好地利用货币这座“桥”……

他似乎触摸到了一丝更高效治理的脉络，但这脉络又与“重本抑末”的国策相悖，令他内心矛盾重重。

章邯更是豁然开朗！

少府运作，采购原料、支付工酬、售卖官营产品，无时无刻不在用钱。

他以往只视为惯例，从未深想其背后如此深刻的“桥梁”作用！

这桥若畅通，少府效率将大增；若阻塞，则事事艰难！

“第三，钱是‘水’，是能够滋养‘本事’增长的水。”

赵天成目光扫过两人：“你们不是想提升‘本事’吗？钱就是最重要的养料！为什么？因为钱能激励人去钻研、去提升、去冒险！”

“一个工匠，如果他发现他做出的犁铧更锋利、更耐用，就能卖出更高的价钱，换来更多的钱，让家人过得更好，甚至攒钱扩大作坊，他就会绞尽脑汁去改进技术！”

“一个行商，如果他发现某条新路能省时省力，降低损耗，或者把南方的奇货贩运到北方能赚大钱，他就愿意去冒险开拓！”

“这种对更多‘钱’的追求，会驱动着无数个体去提升各自的‘小本事’，而无数‘小本事’的提升，汇聚起来，就是整个社会‘大本事’的飞跃！”

扶苏听得入神，但不禁问道：“先生，如此追逐利益，岂非导致人心贪婪，奸诈丛生？岂不有损淳朴民风？”

“哼！”赵天成冷哼一声，“饿肚子的时候就有淳朴民风了？活不下去的时候就要‘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追求更好的生活，是人的天性！堵是堵不住的！关键是要用规则把这种追求引导到提升‘本事’、创造更多财富的正道上来，而不是引导到偷抢拐骗、欺行霸市、官商勾结的邪路上去！你们秦法严苛，但在引导‘利益驱动’走向‘本事提升’这方面，做得远远不够！反而处处设限，扼杀活力！”

这话如同重锤，敲在嬴政和李斯心上。

他们一贯认为严刑峻法足以遏制奸邪，却未曾想，法更应致力于引导和保障那种能提升“本事”的、健康的逐利行为。

蒙毅则在想：军功爵制，砍头赐爵赏田宅，不就是用“利”驱动将士提升“砍人”这本事的极致吗？

为何在其他领域，就不能效仿一二？

赵天成步步深入：“第四，钱是‘信’，是一种跨越陌生人之间的‘信用凭证’。”

“这最抽象，但也最重要。你想，你拿着一枚秦半两，为什么相信能用它换到一石粟米？因为你相信，别人也认可这枚铜钱的价值，你也相信朝廷赋予它的购买力。这种‘相信’，就是信用！钱，是基于普遍信任的信用符号。”

“这种信用，极大地降低了交易的难度。你不需要认识卖米的，不需要知道他的为人，只要他认这秦半两，你们就能交易。这种广泛的信任，支撑起了那张庞大的、陌生人之间的协作网。如果有一天，大家都不信秦半两了，比如因为它滥铸贬值，或者朝廷倒台，那这枚钱就是块废铜，整个协作网络会瞬间崩溃，社会交换方式会倒退到以物易物或者寻求其他信任载体。”

章邯倒吸一口凉气：“信用……朝廷威信……”

他瞬间明白了统一币制、维持币值稳定的极端重要性！

这不仅仅是经济问题，更是政治问题，关乎统治根基！

扶苏也面色凝重：“若如先生所言，钱币实乃国之重器，其稳定关乎天下协作运转之顺畅。然现今民间私铸、恶钱泛滥，半两钱轻重不一，岂非正是在侵蚀这份‘信用’？”

“没错！”赵天成一拍大腿，“你们总算开始抓到关键了！私铸、减重、劣钱，就是在往你们秦半两这把‘尺子’上泼脏水，让它量不准！”

“就是在拆你们‘信用之桥’的桥墩！就是在搅浑滋养‘本事’的‘水’！后果就是交易成本变高，人们不愿持有钱币，更愿意囤积实物，协作网络运转不畅，经济凋敝，朝廷征税也困难重重！最终受损的是整个帝国！”

嬴政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深知民间私铸之弊，也曾严厉打压，但效果不彰。

如今听赵天成从“协作网”、“信用”角度分析，才更深刻地意识到此患之烈，远非仅仅是几个奸民牟利那么简单！

这是在动摇国本！

李斯内心更是翻江倒海。

法家并非不重视货币，但视角多为控制。

赵天成却揭示了货币作为经济血液、信用基石的基础性、系统性作用！

维持币值稳定，打击私铸，其意义远超增加财政收入，而是维护整个社会经济协作体系的生命线！

此论，将货币政策的地位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战略高度！

赵天成看着陷入深思的两人，决定再烧一把火，用最直白的方式，将货币流通的整个过程展现出来：

“好，我们现在就把这‘钱’怎么流动的，从头到尾看一遍。就拿你们最关心的——‘北地戍卒的军饷’是怎么来的这件事来说。”

“第一步：朝廷想要养兵。但它手里没有现成的粮食布匹。它有什么？它有‘铸币权’！它可以让少府的铸币作坊，开采铜矿，招募匠人，耗费人力物力，铸造出一批符合标准的、崭新的秦半两钱。注意，这批新钱刚出炉时，它本身除了铜的价值，几乎不包含任何实际的社会财富。它是一张‘欠条’，一张朝廷开具的、承诺可以凭此兑换相应社会财富的‘信用凭证’。”

扶苏和章邯屏住呼吸，这个概念极其新奇。

钱，是欠条？

“第二步：朝廷用这批新铸的钱，去支付它需要的各种东西。比如，支付官员俸禄；比如，向民间采购军粮、军服、兵器，如果非全部官营的话；比如，支付修建长城、直道民夫的工钱，前提是你们如果发钱的话；再比如，直接作为军饷，发给戍卒。”

“第三步：收到钱的人开始行动。官员拿到俸禄，要买米买肉养家，钱流向了粮商肉贩；粮商收到采购军粮的钱，要去向农夫收购粮食，钱流向了农夫；农夫卖了粮食拿到钱，可能要交税，可能去买锄头、买布匹，钱流向了铁匠铺、布商；戍卒拿到军饷，在驻地附近购买日常所需，钱流向了当地商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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