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非千军万马所能及

“那就加强！用最严的律法、最精密的监管、最狠的惩罚！”赵天成打断他。

“设立专门的‘钱丞’，只对皇帝负责，垂直管理所有官铸作坊，定期核验，异地交叉检查！发现一枚不合格的钱，整个作坊的官吏匠人都要连坐！让所有人知道，动钱就是动国本，杀无赦！”

隔壁，嬴政眼中寒光一闪。

垂直管理？

异地核验？

连坐？

这些手段他熟稔于心。

以往用于控制郡县、镇压叛乱，如今竟要用于控制小小的钱币？

但赵天成说的对，这不是小事！

李斯则在飞快盘算：设立直属于皇帝的“钱丞”，权力极大，这势必打破现有九卿的格局，阻力巨大，但似乎又势在必行。

“第二，足值。你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钱币减重、掺假！所谓‘恶钱’！朝廷自己不能带头干这事！铸币，短期看是有‘铸币税’的利差就是铜料成本+人工小于钱币面值，但这利差必须合理，不能为了眼前利益就疯狂铸劣币！更不能默许官吏在铸造时偷工减料！朝廷铸造的每一枚钱，必须足斤足两，成色十足！要让百姓拿到手里，掂量一下，就知道这钱实在，值得信任！”

“只有这样，人们才愿意持有它，流通它。朝廷的信誉，就体现在这每一枚沉甸甸、黄澄澄的半两钱上！自毁信誉，等于自掘坟墓！宁可少铸一点足值的钱，也绝不多铸一枚劣币！”

扶苏深以为然：“先生此言大善！朝廷当为天下信义之表率！”

赵天成：“没错！信誉是慢慢积累的，崩塌却是一瞬间。一枚劣币流入市场，毁掉的是千百枚良币建立起来的信心。”

“第三，信用。这是最无形也最根本的。”

“信用不是靠嘴说的，是靠前面两点打下的基础，更要靠朝廷长期、稳定的行为来维护！怎么维护？”

“其一，赋税征收，必须接受足值的秦半两！不能只收粮食布帛，或者变相拒收、折价！要让钱真正成为朝廷认可的价值载体。其二，官营买卖，比如少府出售的盐铁官器，必须明确标价收钱，价格相对稳定，不能朝令夕改。其三，也是最难的，控制钱币的投放量！”

赵天成加重了语气。

“钱不是越多越好！钱印多了，东西还是那些东西，钱就不值钱了，朝廷需要根据每年大概能生产多少粮食、布匹、铁器……，来决定今年新铸多少钱！不是想铸多少就铸多少！”

“如果朝廷遇到大战或者大工程急需用钱怎么办？”章邯问道。

“不能无节制铸钱！那等于掠夺民财！只能通过增加赋税、向富户借贷、或者……变卖一些皇家资产来筹集。核心就是：不能让钱币的增长速度，远远超过社会实际财富的增长速度！否则，信用必然崩溃！”

隔壁耳房，嬴政、李斯、蒙毅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控制铸币量？

根据财富增长来定？

这对习惯了依靠无限权力调动资源的帝王和重臣来说，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自律挑战。

这意味着，修建阿房宫、骊山陵寝的庞大开支，将受到前所未有的硬约束。

李斯内心挣扎：这等于给皇权套上了一个无形的枷锁，但赵天成的逻辑又无比清晰——滥发货币等于慢性自杀。

蒙毅则想到了军费，若不能随意铸钱，大规模战争的可持续性将大打折扣。

“第四，管控。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赵天成继续道，“统一、足值、信用都需要强有力的管控来保障。除了对铸币本身的严格管理，还需严控战略物资流出：盐、铁、粮食、军械、良马、重要技术，如精良的农具、兵器图谱等，必须列为禁运品！严禁私下贸易流出！违者重处！边市贸易必须有朝廷严格监管，记录在案，杜绝夹带私藏。不能让域外之权变成资敌之途。”

“管理边境货币流动：对边境的货币流通要加强监控。限制大额钱币的无序跨境流动。鼓励在边市贸易中部分采用以物易物，减少纯粹钱币交易的比例和规模。”

“打击非法金融活动：高利贷盘剥、囤积居奇操纵物价、伪造钱币、私铸、扰乱市场秩序等行为，必须用重典惩治！这些行为如同蛀虫，直接啃噬钱币信用和协作网络。”

几人听了之后隐约听懂了赵天成的话，因为有很多新鲜词，只能通过全段来揣摩其意。

章邯深吸一口气：“先生所言管控诸条，条条切中要害。然执行起来，千头万绪，阻力重重。尤其边贸……”

“知道难，就不做了？”赵天成反问，“放任自流，等死更容易！难，也要做！从关键处入手，比如盐铁粮食的禁运，先抓死！抓典型，杀一儆百！对钱币质量的管理，先从少府官铸作坊自身抓起！管好自己，才有脸面去管别人！一点一点把篱笆扎紧，总比敞着门让人随便进出要好！”

扶苏听完这四点，沉默良久，最终深深一揖：“先生教诲，字字珠玑，如雷贯耳！钱币之道，竟关乎国运至此！统一、足值、信用、管控，此四者，实为稳固国本之基石！若真能行此改革，理顺钱币，畅通协作，滋养本事，其所能汇聚之力，所能维系之稳，学生以为……恐非千军万马所能及也！千军万马或可摧城拔寨于一时，而此钱币体系若得稳固，则可源源不断生养国力、凝聚人心、抵御内外明暗之冲击，为万世之基业提供不竭之活水！此乃……长治久安之大道！”

隔壁耳房，嬴政缓缓闭上双眼，扶苏的话在他心中激起巨大回响。

“非千军万马所能及”、“万世之基业”、“不竭之活水”……这些词句如同重锤，敲打着他固有的认知。

他毕生追求武力统一、律法严控，视刀兵与律令为帝国支柱。

而此刻，赵天成透过那小小钱币揭示出的，竟是一条更深沉、更基础、也更艰难的强国之路——建立并维护一个统一、稳定、有信用的货币体系和经济协作网络。

这需要的是极致的自律、精细的管理、长期的信用积累、以及严密的战略管控。

其复杂程度、所需投入的心力，以及对皇权自身欲望的限制，都远超单纯的征伐和严刑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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