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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巷口书生藏窘迫,怡红暖夜映初心


浅醉笑着点头,手里瓷盘托着刚裁好的粉笺诗签,转身往姑娘们那边去。

临走她还不忘回头叮嘱:

“都仔细收着,明儿乔夫子要查背的,可别又忘了!”

戏台旁的香巧正拽着乔章林的衣袖,指着诗签上大漠孤烟直的孤烟二字较真。

“乔夫子你说这是烽烟,可浅醉姐说炊火也能直着飘,到底哪个对?”

乔章林耐着性子解释:“边塞风烈,炊火易散,唯有烽烟加了助燃的东西,才能直上……”

两人的声音混着后厨飘来的桂花甜香,裹着傍晚的风,倒像首活泛的市井小调。

王思哲并没走远。

他蹲在春螺巷口的老槐树下,后背贴着粗糙的树皮,怀里紧紧揣着那张传单。

听着院里传来的读书声、笑声,心里像揣了块刚捂热的暖玉,连之前紧绷的肩膀都悄悄松了些。

村里老秀才常说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以前总觉得是说书先生的戏言,今日才算真正品出滋味。

若非亲眼瞧见怡红院的模样,亲耳听见姑娘们读诗的声音。

他怎会相信,盛京最有名的青楼里,竟藏着比私塾还浓的墨香,比书院还暖的人气?

日头渐渐西斜,金色的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青石板上织出张细碎的网。

王思哲缩了缩脖子,把洗得发白的长衫往下拉了拉,尽量遮住袖口的补丁,让自己在往来的行人里不那么扎眼。

他看见三个穿儒衫的学子说说笑笑地进了怡红院,腰间的玉佩相撞,叮当作响。

他们的嘴里还念叨着“今日去雅座听戏,顺便跟杜兄、乔兄讨教两句”。

旋即又看见两个布庄伙计模样的人,手里攥着传单,探头探脑地议论:

“听说桂花糕管够,要不咱也凑个热闹?”

正愣神时,一辆乌木马车“嗒嗒”停在怡红院门口,车辕上雕着缠枝莲纹,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

车夫麻利地掀开车帘,一个穿月白锦袍的公子哥走下来,面如冠玉,手里还捧着卷线装书,书页边缘被翻得有些软。

鬼使神差地,王思哲站起身,快步走了过去。

在这盛京,他连个能问路的人都没有,眼前这位公子看着温文,或许能再解他几分疑惑。

他在公子即将推门时拦住了对方,声音因紧张发哑:

“这位公子请留步!”

公子回头,见是个穿粗布长衫、草鞋沾泥的陌生书生,眉头微蹙,却没露出嫌弃。

狄英杰耐着性子道:“这位兄台有何事?”

“在下……在下王思哲,”

他慌忙拱手,裹着灰的手指差点蹭到锦袍的袖口,他又赶紧缩回手。

“斗胆问一句,公子常来此处?”

狄英杰挑眉,似乎觉得他的问题有些古怪:“常来,怎么了?”

“可这里是……”

王思哲咬了咬下唇,终究还是把藏在心里的话问了出来,“是怡红院啊。”

狄英杰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忽然笑出声,眼角都弯了:“怡红院怎么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王思哲紧绷的脸上,忽然明白过来。

狄英杰语气放缓了些,带着几分坦荡:

“你是刚到盛京吧?还当这里是以前的青楼?”

王思哲红着脸点头,耳尖都发烫。

“早改头换面了。”

狄英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重。

“如今这里是盛京最干净的地方。”

没有官场的虚与委蛇,没有书院里非名门不与谈的门第之见,只有能入心的诗、能入耳的戏。

院门口传来念八亲切的招呼声:

“狄公子来了!雅间都给您留好了,刚泡了您爱喝的碧螺春!”

王思哲这才知道,眼前这位竟是大理寺卿家的公子狄英杰。

他望着狄英杰从容走进怡红院的背影,心里那点残存的疑虑,像被晚风卷走的烟,渐渐散了。

暮色漫过春螺巷时,怡红院的红灯笼次第亮起。

暖黄的光透过绢面,在地上投下晃动的诗签影子,连青石板都染了层暖意。

王思哲还蹲在老槐树下。

他怀里的传单被体温焐得温热,口袋里的铜板却硌得手心发疼。

一共两百文,是他从云河村带来的全部盘缠,连怡红院最低档的卡座都进不去,更别说听戏、吃桂花糕了。

“公子还没走?”

一道清亮的女声自身后响起,带着点晚风的轻软。

王思哲猛地回头,见时念站在灯笼下。

她手里提着盏羊角灯,暖光在她眼底跳动,嘴角噙着浅笑,竟没半分催促的意思。

王思哲慌忙站起身,膝盖蹲得发麻,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

时念快步上前扶了他一把。

手指刚触到他胳膊上的补丁,她又轻轻收了回来,只扶着他的手腕稳住身形。

“慢些,别摔着。”

“多谢时老板。”

王思哲红着脸后退半步,窘迫地攥紧口袋,铜板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连头都不敢抬。

时念看着他洗得发白的长衫、沾着泥点的草鞋,还有那双藏着局促却格外亮的眼睛……

上辈子的自己同样举目无亲,同样要在陌生的环境里挣扎求生,同样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

“院里今晚排了新戏,刚翻译好的。”

她晃了晃手里的羊角灯,光晕在地上摇出圈温柔的涟漪。

“要不要进去瞧瞧?”

王思哲的呼吸骤然停滞,喉咙发紧得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攥着口袋的手更紧了,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可我……”

“不用银子。”

时念像是看穿了他的窘迫,笑着打断他,语气自然得像在说件平常事。

“算我请公子的,就当是感谢你对蓝星诗作的喜欢。”

王思哲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他虽是寒门学子,却也懂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更明白时念这是在照顾他的体面。

可这份体谅,反倒让他更觉难堪。

他不想被人当成需要施舍的可怜人。

“在下囊中羞涩,不敢叨扰。”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草鞋尖,声音细得像被风吹散的蚊蚋。

“两日后诗会,晚生再来拜谢。”

说罢,他不等时念再开口,转身就走,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决。

然而这份可以掩饰的慌乱全都被时念尽收眼中。

时念望着他几乎要小跑起来的背影,手里的羊角灯轻轻晃了晃,暖光在地上拖出道长长的影子。

阿福不知何时凑到她身边,手里还拿着刚清点好的诗签,撇了撇嘴:

“念姐,这书生也太不识好歹了!”

“您好心请他看戏,他倒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沾着咱们似的。”

“罢了。”

时念收回目光,灯笼的光落在她鬓边的素银簪上,映得簪子泛着柔光。

“他不是不识好歹,是太好强。”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

“寒门学子的自尊,就像窗棂上的琉璃,看着透亮坚硬,实则碰一下都怕碎了。”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人.

宁愿饿着肚子啃冷馒头,也不肯接受半分施舍.

宁愿走几十里路,也不肯开口借宿。

他们的自尊,是撑着他们往前走的骨气,不能伤。

“让后厨留两盘诗签糕点,用油纸仔细包好,多裹两层,别凉了。”

她对阿福道,眼神里带着点叮嘱:

“等会儿让念七送到盛京书院门口,就说是咱们提前给来参会的学子准备的试吃品,要是王思哲,就多塞他两小块。”

阿福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笑着应道:

“好叻!我这就去跟吴婶说!”

时念提着羊角灯往回走,院里的热闹声浪顺着门缝涌出来。

香巧正跟着戏腔学唱“慈母手中线”,跑调的声音引得众人笑闹,却格外鲜活。

她站在回廊下,叹了口气。

有些偏见,不是靠一场戏、一块糕就能扭转的;

有些信任,也不是靠几句体谅就能换来的。

就像当初花月楼的人嘲笑她们卖艺不卖身是自寻死路,如今怡红院不也成了盛京最特别的存在?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她有的是耐心,等王思哲自己放下顾虑走进来,等全盛京的人都明白。

怡红院从来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这里有诗,有戏,有桂花糕的甜,更有一群想堂堂正正、热热闹闹活着的人。

“念姐,狄公子在雅间等您呢,说想跟您聊聊诗会猜谜的题目!”

大力的声音从戏台方向传来。

时念回了一句“知道了”转身回走。

巷口的老槐树下,王思哲躲在树后,直到时念的身影再也瞧不见,才敢探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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