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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月下酌酒诉婚惧 时念许她戏与家


流芝望着时念手里的酒坛。

陶土坛身带着粗粝的颗粒感,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哑光。

坛口飘出的酒香清冽甘醇,混着院角桂花的甜香漫过来,竟悄悄冲淡了她心底的胆怯。

她迟疑着接过时念递来的瓷碗,指尖刚触到碗沿的微凉,就像碰了滚烫的炭火似的猛地缩回。

“念姐,我……我还没喝过酒。”

“就尝一小口,无碍。”

时念给自己斟了小半碗,琥珀色的酒液在碗里晃出细微波纹,映着月光碎成星子。

“吴婶用新收的糯米酿的,不烈,入口就像掺了蜜的糖水。”

流芝闻言这才敢重新捧着碗,下唇抿住碗沿,小心翼翼啜了一口。

米酒的甜滑顺着喉咙往下淌,暖意在胸腔里慢慢散开。

连带着耳尖都热了起来,脸颊瞬间浮起一层薄红,倒比平日里精心涂的胭脂更显鲜活。

“温公子……”

她攥着空碗的指节泛了白,声音轻得像被风吹得发颤。

“他说等秋闱放榜,就来提亲。”

时念没接话,只是拿起酒坛,又往她碗里添了小半盏酒。

月光落在流芝发间的海棠银簪上,细碎的光晃得人眼晕。

倒像是她眼里没忍住的水光,快要溢出来。

“我怕。”

流芝的声音细得像蚊蚋,头垂得更低了。

“以前总听院里的姐姐说,咱们这种没根没底的出身,能嫁个不打骂人的老实人家,就该烧高香谢天谢地了。”

“可我……”

她抬头,眼里带着委屈与不舍:

“我舍不得怡红院的戏台,舍不得和姐妹们排戏到深夜,更怕……怕温家的人嫌我的出身。”

更怕嫁了人以后就再也无法站上戏台快意饰演旁人的人生。

时念想起初见流芝的模样。

那时她还十分怯懦。

戏词本的台词要反复念,明明准备好了,然而一上台就紧张得跑调。

被客人说两句重话,只会红着眼眶躲进道具箱后,连哭都不敢出声。

可如今,她能站在戏台中央挺直脊背,把崔莺莺的相思、女将的英气演得入木三分。

连林老都认为,她是个努力大于天赋的丫头。

“你觉得温简明是会让你丢了戏台的人?”

时念指尖摩挲着酒坛边缘,陶土摩擦掌心的触感很凉。

流芝愣了愣,随即急着摇头,声音里带了点辩解的急切。

“他不是!他会帮我改唱词里的拗口句子,天冷时还会提醒我加件披风,他还说……”

“说怡红院的戏,比城里那些老牌梨园唱得更有滋味。”

“既然他不阻拦,那就嫁。”

时念的声音轻得像夜风拂过槐叶,却像块沉石稳稳落进流芝心里。

流芝抬头,眼眶瞬间红透,手里的瓷碗“当啷”一声撞在石桌上,酒液溅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念姐是要赶我走吗?”

她的声音发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我知道……我知道我要是嫁了人,就不该再占着怡红院的戏台,你们会嫌我累赘的……”

“傻丫头。”

时念伸手替她拭去脸颊的泪,指尖触到滚烫的皮肤,像碰了团暖乎乎的棉花。

“我要是想赶你走,当初何必教你识字断句,何必让你登台当演戏?”

流芝哽咽着说不出话,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只受了委屈却不敢大声哭的小兽。

“你以为怡红院缺会唱戏的姑娘?”

时念捡起她掉在石凳上的荷包,上面的并蒂莲针脚细密,能看出每一针都用了心。

明明是男子,却送了流芝荷包。

说明温简明也并非那循规蹈矩古板守旧之人。

“盛京城里,想进怡红院讨口饭吃的伶人,能从春螺巷排到朱雀门。”

“可唱《西厢记》能让台下书生抹眼泪,演《穆桂英》能让楼上将军拍着栏杆叫好,这样的流芝,全盛京找不出第二个。”

她把帕子塞回流芝手里,语气带了点玩笑,眼里却满是认真。

“你走了,我上哪儿找这么敬业,唱腔又扎实的台柱子?”

流芝愣住了,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嘴角却悄悄翘了起来,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羞赧。

“念姐又取笑我……”

“我说的是实话。”

时念仰头饮尽碗中酒,米酒的甜意里藏着点淡淡的米香。

像这日子似的,甜里带点实在的暖。

“但嫁人不是丢了戏台,只是多了个身份而已。”

“就像我既能当怡红院的掌柜,也能排新戏写戏词。”

“所以,你也能既做温家的媳妇,又做怡红院的流芝。”

流芝的眼睛亮了一瞬,像被风吹散了乌云的月亮,连眼泪都忘了擦。

“真的可以吗?我嫁了人,还能回来唱戏?”

“为何不可?”

时念挑了挑眉,忽然收起玩笑的神色,声音沉了些。

“只是流芝,结两姓之好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家庭的牵绊。”

“你年纪小,很多事情都不懂,所以有些话我要嘱咐你。”

她望着流芝懵懂的眼神,终究还是决定把现实摊开。

这姑娘太年轻,总把人心想得太纯,把日子想得太甜,可世道从不是只装着蜜糖。

“温简明现在待你好,可你想过以后吗?”

时念的指尖在石桌上轻轻划着。

“他要是中了进士,往后要进官场应酬,温家的长辈会不会催他纳个出身清白的妾室?”

“他会不会因为旁人的闲话,觉得你总往怡红院跑,不像个体面的官夫人?”

时念的每个字都像是刀子,一点点放干流芝脸上的血色。

她攥着帕子的手紧得指节泛青:“他、他说过的,这辈子只娶我一个人……”

“他现在或许是真心的。”

时念打断她,语气却没半分苛责,只有实实在在的担忧。

“可这世道对男人太宽容了。”

“你瞧那些勋贵公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连巷口开绸缎庄的商户,稍有家底也要纳两房姨太。”

“你忘了浅醉?当初那商户老板喜欢她时,不也说过一辈子只疼她一个,结果呢?”

“把人接进门不久,转头就又纳了新人。”

提到浅醉的旧事,流芝的肩膀猛地一颤,攥着帕子的手又紧了紧。

“我不是想要吓你。”

时念见她脸色发白,放缓了语气,指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只是想让你想清楚。”

“你要嫁的不只是温简明,而是他背后的温家,是他将来要走的路。”

“你有做好准备,去融入一个陌生的家庭吗?能忍受他身边有别的女子示好吗?能在温家的规矩里,守住你最爱的戏台吗?”

夜风卷着枯叶落在石桌上,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叹息。

流芝低着头,眼泪无声地砸在绣帕上,晕染一圈深色。

时念原本不想说这些沉重的话,太现实,太冰冷,不该让刚尝到爱情甜意的姑娘直面这些腌臜。

可她见过太多被真心耽误的女子,从豆蔻年华的憧憬,到枯坐深宅的怨怼,也不过短短几年,太可惜了。

“如果你想清楚了,确定要把后半生托付给这个男人。”

时念的声音温柔,像在黑夜里点了盏灯。

“那就勇敢去做。”

“温家若是敢给你气受,怡红院的姑娘们就是提着戏台上的铡刀,也要闯到温家把你接回来。”

她顿了顿,补充道:“就算有朝一日你想回来全职唱戏,哪怕满脸皱纹,嗓子不如从前,我也给你留着最中间的位置。”

“怡红院永远都是你的后盾。”

流芝抓起石桌上的酒碗,仰头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淌到脖颈,像道晶莹的线。

“念姐……”

她哽咽着扑进时念怀里,肩膀剧烈地颤抖。

“我以为……我以为没人会管我,没人会替我想这些……我以为我只能选一样,要么嫁人,要么唱戏……”

时念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哄着自己的孩子一般。

月光穿过海棠树的枝桠,在两人身上织出细碎的银网。

明明是清冷冷的光,裹在身上却带着点暖意。

“傻丫头,我们是一家人啊。”

时念的声音很轻,却像颗石子落进流芝心里,漾开层层温暖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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