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云岫,你觉得我错了吗?
“啪!”
裴氏这一巴掌来得突然,沈明禾半边脸顿时火辣辣地烧起来。
她偏过头,透过窗棂看见雨幕中几竿翠竹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却始终没折断。竹叶沙沙的响动混着雨声,像是在她耳边絮絮低语。
“娘。”她突然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这三年我们连竹熙庭的月洞门都很少出,到底在怕什么?”
裴氏听着这话,看着女儿脸上的掌痕,挥下去的那只手一直在抖,却始终没有说话。
“侯府四位姑娘待字闺中,大姑娘等着做豫王妃,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也自是有主意。”沈明禾跪着往前蹭了半步,青砖的凉意透过裙子往骨头缝里钻,“轮到我能有什么好亲事?镇江老宅的梅子该熟了吧?去年周伯捎来的梅脯,娘不是说比京里的甜么?”
可谁知裴氏听了这话,突然拔了高的声音,呵斥道:
“你懂什么!你弟弟明年就要……”
“我知道!”沈明禾猛地抬头,眼眶红得厉害,“可我们带出来的田产铺面,足够供弟弟念书……”
“闭嘴!”裴氏一把扫落案上茶具,白瓷碎片顿时四溅,有几片擦过沈明禾的裙角,飞溅到她脸上,有些刺痛。
“你弟弟将来是要进国子监的!侯府的门帖值多少你知不知道?”
听着裴氏的话语,沈明禾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了团棉花,怎么也再说不出。看见母亲着保养得宜的面容此刻扭曲得陌生——裴氏的眼睛瞪得极大,嘴唇颤抖着,精心描画的眉毛几乎要竖起来。
或许人进了这侯府,执念就会太深,面目也会变得可怖。
“母亲!”
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沈明禾转头,看见七岁的弟弟沈明远站在门口,小脸煞白。
他显然是被争吵声引来的,衣衫都被雨水打湿了一片。
“远哥儿别进来!”沈明禾急忙喊道,但已经晚了。
小男孩“扑通”一声跪在碎瓷片上:“母亲别生气,都是明远不好。明远会好好念书,一定考取功名……”
“哎呀我的儿!”裴氏的脸色瞬间变了,方才的狰狞一扫而空。她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将沈明远抱起来,“地上有碎瓷,伤着了可怎么好!”她手忙脚乱地检查儿子的膝盖,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疼不疼?嬷嬷!快拿金疮药来!”
沈明禾跪在原地,看着母亲颤抖的手指轻抚弟弟。去年除夕的画面突然浮现在眼前,弟弟偷跑来云水居,小脸冻得通红,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阿姐,我偷偷藏的梅脯,你最爱吃的。”
那天夜里,她给弟弟暖着手,听他小声说:“等明远儿长大了,就带着阿娘和阿姐回镇江。”
沈明禾低头看着膝下青砖上的水渍和衣裙上的碎瓷片,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女儿知错了,”看着母亲抱着弟弟的背影,沈明禾明白她永远无法要求母亲像爱弟弟那样爱自己。
这个认知像一滴冰水落入心口,凉得发疼,却又莫名让人清醒。
“以后不会了。”沈明禾慢慢站了起来,膝盖上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空落。这句话是说给裴氏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说完,她转身推开房门,冷风裹着雨丝扑面而来。云岫正焦急地等在门外,见她出来,连忙撑开伞:“姑娘……”
“走吧,”沈明禾打断她,语气平静得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回云水居。”
她迈步走进雨中,云岫的伞遮住了她的视线,却遮不住檐角滴落的雨珠,一颗颗砸在青石板上,像是砸在她心上。
回到云水居后,沈明禾推开了雕花木窗,雨后的夜风裹着海棠清香涌进来,带着几分潮湿的凉意。
“云岫,你觉得我错了吗?”她轻声问,声音像是被风吹散了一般。
“姑娘……”云岫捧着热帕子站在身后,沉默片刻,低声道:“奴婢也不知道什么是对错,但奴婢知道,姑娘过得欢喜就是没错……”
沈明禾苦笑了一下,转身挪步到书架旁,指尖掠过那些熟悉的书脊。
“人生在世,怎能尽享欢喜?存天理,灭人欲,才是这富贵乡的圭臬。”
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所以我错了……”
她从书架深处抽出一卷《西域风物志》。
“当年看着书的时候,总想着女子亦可如班昭著书、如木兰从军。”她轻声说着,指尖又掠过《山海经》《市井百工录》,“可这三年来,我竟真把自己活成了笼中的画眉鸟。”
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书案上那两本《女诫》上。
一本是侯府学堂的洒金笺本,崭新得刺眼;另一本纸页泛黄,边角蜷缩,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无数次。
她翻开泛黄的那本,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书页间密密麻麻的河道图上。
三年前的那夜,与裴氏在父亲书房对峙的记忆突然浮现在眼前……
“又是这些晦气东西!”
“整日不务正业,哪个有个官家闺秀的样子!去了上京,莫不是要丢尽我的脸面!”
“你爹就是被这些东西害死的!”
“周伯,拿火盆来!”
“娘要烧,连我一起烧了吧!”
最终那些被她救回的治水手稿被换成《女诫》的封皮,混在她的箱底进了侯府。
此刻烛光下,泛黄的宣纸上还留着父亲批注的痕迹——“六月丙辰,与禾儿登北固山观水,与禾儿言‘修圩岸以固横流束水’之法甚妙。”
夹页里忽得掉出的半片焦纸,是被火烧剩的残页,依稀能辨父亲遒劲的笔迹:“治水如治人,堵不如疏,压不如引。吾儿切记。”
“云岫,你瞧,”沈明禾手指抚过泛黄的纸页,“父亲总说治水要顺应水性。可到了人身上,怎么就成了非得逆着性子来呢?”
窗外惊雷忽的劈开夜空,雷声、雨声、风声、虫鸣声交织在一起传来,仿佛又在提醒她,这才是世间万物该有的轨迹。
沈明禾忽然起身推开西窗,任夜风灌满衣袖:“云岫,你听。”
她轻声说,“蟾蜍不必学黄莺鸣啭,蟋蟀不必效凤凰来仪——天地生万物,本就是要各得其所。”
沈明禾转过身,目光清澈:“母亲喜爱的那个女儿,永远不会是真正的我。就像她永远只会真正在意弟弟一样。”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沈明禾忽然笑了,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错了……错在想通这个道理竟用了三年。”
沈明禾突然转身抓起剪子。云岫惊呼声中,她将侯府那本《女诫》的洒金封面裁下来,仔细裹在父亲的手稿上。针线穿过纸页,正把两个沈明禾缝合成一个。
“过两日去城南书铺。”她咬断线头,将父亲的手稿重新装帧好,指尖在书脊上轻轻一弹,“有些东西总该要重见天日!”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檐角积的水滴“啪嗒”砸在石阶上,像是某种无声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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