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春天与冬天

景珩也轻轻抬眼，瞥了闻续引一眼。

尹骄余心中疑虑。她其实早就发觉闻续引每一顿食量都过少，别说和成人比，就是几岁孩童，闻续引的食量也堪可相比。

要不是进门之前他们被老奶奶叮嘱自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此时尹骄余就忍不住想问他了。

饭过之后，老奶奶粗糙的手拉过尹骄余的，问道：

“你们家的亲戚，是哪家呀？”

她又说：“打扮得这么俊，一看就是城里人。居然还会在我们这小破山村里有亲戚。”

尹骄余不了解阿奇信息，便给云图幸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开口。

云图幸会意，直接问道：“奶奶，这村子里可有一户姓万俟的人家？”

这样姓氏罕见，应该轻易就能被问出来。

不想，老奶奶却道：“哎呦，我们这里的人家不多，却都姓万俟。”

“那……您可知道谁家的孩子已经去世了？那孩子应该是二十多岁。”

老奶奶脸上的褶子如同老树皮般，堆了起来，她戳了戳自己的儿子：“真真啊，你认识不？”

万俟真这才转过头来。

屋子里灯光昏暗，此前并没注意这人长相，在看到他面貌的那一瞬间，在场几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脸，已经不仅仅能用“破相”来形容。

像是被火烧过一般，他面容扭曲，五官都拧在一起，粗粗的疤痕遮挡住大半张脸，看不清半分原貌。

虽说容貌不是衡量人的唯一标准，但尹骄余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惊叹，男人有这样骇人的容貌，但居然妻女俱全。一时间，她也好奇起万俟真的妻子和女儿是怎么样的。

她偷偷把目光偏到一旁安静的女人和小女孩身上。

女人手捧一本书，在昏暗的灯光下费力地读着，面容恬静。女孩子依偎在她身上，陪母亲一起看书。

“万物盛放在春天的原野，破败的冬天留不住生命的奇迹……”女人温柔地指到书上一处，给女孩子念道。

于是女孩子就咯咯地笑。

这样昏暗窄小的屋子里居然有这么温馨幸福的一家，尹骄余看着，唇角不由浮现出点点笑意。

万俟真开口了，他思考着：“小时候的耍伴现在基本都没了，在二十多岁没的……诶，你们不会是要去找我二婶吧，二婶家那个表弟不就是二十多没的？”

他起身：“你们现在要去吗，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夜色渐浓，不知名的怪鸟在枝头盘旋，人至时惊起一片。

万俟真把几个人带到一处破落房子前：“这就是我二叔二婶曾经住的地方，表弟没了之后，二叔二婶就搬出这个伤心地了。”

“你表弟是怎么没的啊？”云图幸问。

“他生了一种怪病，不堪折磨自杀了。”万俟真叹了口气，“我给你们讲，我这个表弟啊，人怪性格也怪。”

他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述着——

万俟遥和村子里其他小伙伴不太一样。

他从小喜欢安静，喜欢读书，从来不和朋友们一起捉鸟捞鱼。在同村伙伴们还在疯闹的年纪时，他已经自学了写字。

有一次，庆城举办了一场读书会。

读书会不仅广邀各地喜好文字的人前来面对面交流，也鼓励来不了的人向读书会寄信。万俟遥央父亲带自己去一次，可在这个破地方，出村去城一次费时费力费钱，没有人把一个小孩子的愿望当回事。

最后，万俟遥是跟着村子里唯一的邮递员去的。

那场读书会对他来说成为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件事之一。

小小的万俟遥无意间看到了一封信件，是从潢城寄来的。稚嫩的笔触遗憾地写着自己因为要上钢琴课没法来庆城读书会，又说她写了半首短诗，希望有人能写出下半首寄回给她。

我是第一个季节

万物复苏

鸟

叫着

把云叫落了

——落款是白云。

看完信，小小的万俟遥着急忙慌地去找笔，踮起脚尖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道：

我是最后一个季节

万物凋零

雪

下着

把地下冻了

……

写完后，他也学着她写落款。他想写“万俟遥”，还贴心地在每个字后面标上了拼音，只可惜在写到俟的拼音的时候，信就被收走了。

他没想过还能再收到白云的回信。

自那之后，两个人成了知心笔友，每周还要给对方写信。女孩住在城里，曾经邀请过他出来见面，还说要让自己家里的司机来接他一起出去玩。万俟遥看了一眼自己院子里的破三轮车，腼腆地回信，说自己住在偏僻山村，不太方便。

女孩说：“那等你长大，长大了走出那个地方，我们就见面。”

走出这个村子，成了万俟遥最大的心愿。

可父母都不理解他：“咱们这个地方，靠山吃山就行了，你也不用读什么书，就跟着你爸学种地，长大了在同村娶个媳妇儿，安安稳稳过一生就可以了。”

“不，爸妈，我要读书，要考大学，以后把你们都接出去，咱们看看外边的世界。”

“哎，我和你爸可不想……”

万俟遥很有读书天赋。这里教育条件落后，一直到二十岁，万俟遥才接触到外面的高中知识。

他刻苦学习，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就去别人家借电脑给自己报名了高考。可就在高考前夜，万俟遥病倒了。

在村子里长大的孩子往往皮糙肉厚，可一夜之间，万俟遥的皮肤忽然变得很脆弱。

他全身上下长满了水疱，疼痛，瘙痒，挠破便要流脓。他不信邪坚持要去高考，忍着痛苦穿衣服赶去考场，可在接触到考场椅子的那一瞬间，他痛得昏死过去。

万俟遥因为生病，梦想破灭了。

不仅梦想破灭，他整个人都变得生活不能自理，架子上才买回来没有开封的书，桌子上竹筒里的笔，这些全都变成了他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在柔软的床上躺了几个春秋之后，他的病没有丝毫好转，家里也再没存款支撑他治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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