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魂归


榕柳沟外,一缕神魂乘风飘摇,落到一处云雾笼罩的山寺。一簪花女子提灯走来,伸手将魂魄接住,安置在灯中。

女子带神魂回寺,供在一处洁净的香案上,疑惑道:“才过了二十余日,你怎么早早回来了?”

许是受了香火滋养,又或许是周遭环境过于熟悉,那缕并不算完整的神魂从灯芯中抽身出来,勉强化作一女子模样,问:“你是谁,为何带我来这里?”

簪花女笑了,“我是云岑啊,此地的山神云岑君。不怪你记不得我,毕竟是你自己非去还什么恩情,白费了百年修为,还把自己弄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云岑凝聚些灵气在指尖,轻点神魂的眉心,“我是来接你还债的,也是来接你回家。你总该记得了吧,裴瑟。不对,如今该叫你——小梨花?”

被唤作小梨花的魂魄一愣,云岑指尖那点灵气钻进来时,她只觉眉心一阵酥麻,像春夜里第一滴落在花瓣上的雨,顺着脉络漫下去。

最先浮上来的是触感。粗糙的树皮贴着掌心,带着雨后潮湿的凉意,仰头能看见青灰色的寺檐,飞翘的角上挂着铜铃,风一吹就叮铃铃地响。

她那时还不是“小梨花”,只是寺后院那株老梨树上的朵朵花苞,裹在层层白瓣里,听着前殿传来的诵经声。

“等再过三春,你也能凝成个人形了。”

云岑总爱趁着月色来看她,那时她还没学会化形,只能抖落几片花瓣算是打招呼。

山神穿青灰色的布裙,发间簪着朵不知名的淡紫野花,坐在梨树下的青石板上,指尖绕着一缕山雾,“到时候我教你修炼,你陪我聊天,我们作伴,在这山中千年也不会寂寞了。”

梨树摇了摇枝叶回应着云岑的话,她也很期待以后与云岑修炼的日子。没准再过几百年,梨花也能像云岑一样修成一方神明。

眼看着枝头的花苞一个个舒展,她自己也攒着劲,想在某个清晨挣开最后一层瓣衣,看看云岑说的“人形”究竟是何模样。

直到那个春日午后。

香火气混着脂粉气涌进后院时,她正晒得懒洋洋的。一群锦衣华服的人簇拥着个少年过来,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腰间挂着块莹白的玉佩,走得急了,玉佩撞在廊柱上,发出清脆的响。

他大概是觉得无趣,并没有随父母上香,只顾着和身边的玩伴玩闹。

“你看那梨树,开得可真好。”有人指着她这边说。

少年仰头看来,目光扫过枝头时,不知怎的脚下一绊,整个人往前踉跄了几步。旁边人立马扶住他,“此处地滑,公子千万小心啊。”

“我没事,”小公子指着梨树上缠着的几条红绫,“这树枝上缠的是什么?”

“邵公子,这是各位施主祈愿的丝带,您若感兴趣不妨也系上一条。”

“好啊,”小公子接过一条写着“所愿皆得”的丝带,玩味一笑,将其绑在了腰间价值不菲的白玉上。

侍从怕这位主子又惹事,忐忑问:“您这是?”

“我才不想与旁人一样,既然许了愿,定要留在最高的枝头。”

话落,公子瞄准一扔,那块系着红丝带的玉佩不偏不倚砸在树顶。

“啪”的一声轻响,什么东西碎了。

小梨花只觉浑身一震,那股攒了近百年的灵气猛地往下坠。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所在的那支花枝断了,带着满枝最饱满的花苞,沉甸甸地摔在泥地里。花瓣被碾出浅黄的蕊汁,沾上了脏兮兮的尘土。

“可惜了。”有人惋惜道。

少年低头瞥了眼地上的花枝,眉头皱了皱,像是想说什么,却被伴笑着拉走了:“公子快走,方丈还在前面等着呢。”

他被簇拥着离开时,衣角扫过石阶,带起的风卷走了一片半枯的花瓣。

小梨花躺在泥里,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远了,才敢慢慢发抖。她能感觉到灵气在一点点散去,那些期待了许久的化形之日,忽然变得遥遥无期。

她在心里把那少年骂了千百遍,骂他没心没肺,任性乖张。云岑不在,她连灵力都无法调动,只好认命落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素色的布鞋停在眼前。

小梨花费力地抬眼,看见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男子,手里提着个素面的食盒。他约莫二十岁年纪,眉目清俊。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支断枝,动作轻柔小心。

“这样好的花,埋在泥里太可惜了。”

男子从袖中取出块雪色的帕子,一点一点擦去花瓣上的泥污。帕子带着淡淡的皂角香,他的指尖碰过花瓣时,带着微凉的暖意,比春日的阳光还要柔和。

小梨花缩在花瓣里,忽然就不发抖了,连那些散逸的灵气似乎都安稳了些。

他把花枝擦得干干净净,又从食盒里取出个小小的青瓷瓶,倒了些清水在瓶中,将花枝养了进去。

“去佛前待着吧,总好过在这里枯萎。”他抱着花瓶,一步步走向前殿。

小梨花在瓶中晃了晃,看见他把自己放在大雄宝殿的供桌上,就在佛像的脚边。

香炉里升起的烟缭绕着飘过来,带着熟悉的檀香味,诵经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一张柔软的网,轻轻裹住了她。

她听见男子跪在蒲团上叩拜,声音不高,却很清晰。

“求佛祖保佑爹娘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求佛祖垂怜,让我早日寻得良人,平安度日。”

小梨花在瓶中偷偷笑了。

她原以为这样年轻的男子,所求该是功名利禄,或是逍遥自在,没想到竟和那些提着篮子来求子的老妇人一般,惦记着柴米油盐的寻常事。

男子拜完佛,又看了看瓶中的梨花,眼神里带着点笑意,像是在道别,然后才转身离开。

云岑姗姗来迟,见到佛前那断枝梨花,惊讶道:“半日不见,你怎么断了最重要的一枝?”

梨花哀怨地诉苦,还不忘提醒她,“你当是半日,我这处可过了六月有余,还好你回来了,否则我可真的小命不保。”

“好了好了,多亏那香客心善,否则你要多修百年了。”

云岑敲敲花瓣,“不过你又欠下了人情,可怎么好?”

小梨花忽然生出个念头——

“自然是报恩。”

不是因为他救了她这枝残花,而是因为他擦花时的认真,因为他许愿时的坦诚,因为他眼里的那点温和,让她觉得,哪怕只是一枝断花,也值得被好好对待。

她攒了攒仅剩的灵气,从最饱满的那片花瓣里,分出一缕极细的神魂。

这缕神魂轻得像烟,能随风飘,能附在人身上,却没什么力气,只能做些细微的事。

她悄悄下山,跟上一过路女子,跟着她走了三日,小梨花才发现,人间的路比山路复杂多了。

直到那一日,女子去城中最大的药铺送药材,在门口遇见了个书生。

那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背着个旧书箧,站在药铺门口徘徊。他抬头时,小梨花正好飘在男子肩头,一眼望过去,差点从半空跌下来。

太像了。

一样清俊的眉眼,一样温和的眼神,连说话时微微颔首的模样都相差无几。只是书生的眉宇间多了几分锐气,不像男子那般沉静。

小梨花一时看呆了,等回过神来,女子已经走进了药铺,而那书生正转身往街角走去。

“就是他了。”一个念头猛地钻进她的神魂里。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或许是神魂太弱,辨不清细微的差别;或许是怕耽误了报恩的时机,慌里慌张就做了决定。

她从女子肩头飞起来,追着那书生去了。

书生住在城南的破庙里,日子过得清苦。小梨花看着他每日啃着干硬的饼子,就着冷水读书,夜里冻得缩成一团,心里有些发酸。

她想帮他,便趁他睡着时,悄悄往他书箧里塞些铜板,又在他砚台里添些清水,让他磨墨时省力些;甚至在他背书卡壳时,偷偷吹动书页,把他要背的那一页翻出来。

书生起初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次数多了,便觉出不对劲。有一次,他故意假装睡着,眼看着一枚铜板从半空中慢悠悠地落进书箧,惊得差点坐起来。

“是哪位仙友在相助?”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破庙拱手,声音带着点颤抖,“小生柳明启,不知何处得罪,或是有何缘分,劳仙友费心?”

小梨花在房梁上躲着,不敢出声。她只是一缕神魂,不该与人说话的。

柳明启见无人应答,也不气馁,每日依旧读书,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探寻。小梨花被他看得有些慌,却又舍不得离开——她看着他的字越来越好,看着他渐渐有了名气,看着他拿着文章去拜访名士,大受赞扬。

她以为,等他考取了功名,就算是帮他实现了“良人”之外的心愿。可她没料到,柳明启对这位“仙友”的好奇,渐渐变成了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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