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沧浪江
“我只是在想刚刚查到的线索。”温澜淡淡地转开话题,躲开林清让的关心。
林清让便顺着她的意思,问道:“那你具体查到了什么?”
温澜思绪回笼一半,一边还在想如何能做得更好,一边跟林清让大概说了一遍铁匠铺和俞家的事情。
“我谎称是我家人出事,俞涵才动了恻隐之心……”温澜话未说完,化作一声叹息。
林清让侧眸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的问道:“家人?”
清凉的风拂水而来,温澜望向泛着涟漪的湖面,只觉得那片纯净的水面锁住了她的目光与思绪。
一时神驰,她竟未觉林清让言语里的探究,想到方才俞涵对祖父的维护,又想到年迈的魏承憔悴的模样,喃喃重复道:“家人……”
她年幼时没有父母,只有祖父带给她无尽的疼爱宠溺,他们就住在一个临湖的小院里。
后来祖父病逝,她流落到擒玉斋中,此去多年,也只有魏承带给过她犹如长辈般的关爱之情。
擒玉斋是兆国专门培养细作的地方,她进去的时候只有五岁,就要无论何时何地都戴着面具,穿着宽松的衣服,几乎不可以开口说话。
这些要求是怕日后结束擒玉斋的习学生涯后,被一起在斋中长大的人记住容貌、身材和声音。
在擒玉斋里所有人都用代号,她是和利年间的五十二号。
她第一次来到大嬴,是十一年前的事。
时隔多年,她还清楚的记得那次的任务——引兵入境。
那几年大嬴频频攻打兆国与北疆边境,于是两国联手,想要从沧浪江上渡兵入嬴,夺下大嬴边境沧城,以求安宁。
此战之前,兆国暗中派遣数队细作到沧城。
其实当时主要的探听工作已经由其他队伍做完了,而她和荀应淮之所以参与,是因为她与他在擒玉斋的成绩优秀,所以特意派出来历练历练。
擒玉斋是不会一直纸上谈兵的,对于成绩达标的人,无论年龄大小,都会开始把人投入到实战中,由老细作带着入手。
“——只不过,一旦你们惹上麻烦、或犯下暴露献玉者目标及身份的错误时,我会亲手杀了你们。”
这是魏承对温澜说的第一句话。
年仅九岁的温澜第一次离开擒玉斋,第一次摘下面具换上合身的衣服,她只觉得新鲜,也觉得开心。
入嬴后,城中百姓还未察觉战事逼近,因此还维持着正常的烟火气,热闹的街市让她误以为自己毫无危险。
直到,她和荀应淮与魏承接头后,魏承冷森森的摸着刀说会杀了她和荀应淮时,她才被吓得清醒过来,认真做任务。
在那段时间,魏承教了她很多,她也不像一开始那么怕他。
虽然彼此之间的交流依旧冷冰冰的,但在她的心里,魏承已如话本子里慈祥爱徒的先生一般——他与擒玉斋的师父们不一样,他的教导更为耐心,她还能看到他的脸,观察得到他冰冷神情下隐藏不住的关心。
所以魏承在温澜的心里,从此时就变得有些特别。
后来,战争打响,献玉者要去济灵山上秘密集合,准备撤退。
撤离过程中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如果不慎被人看到,就要杀光敌人。
“如果实在杀不掉敌人、又被看到容貌,那就只能自尽,最好是寻机毁容后再死,以防留下这张脸再被敌人继续调查,牵连到更多献玉者。”
那时魏承一边拿出一瓶药,一边说:“这药往肌肤上一洒就能毁容,比用刀利索。”
温澜接过魏承递给她的毁容药瓶,手指冰凉。
死亡第一次逼近,她难免心慌。
就在她攥紧药瓶,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魏承走到她身边说道:“如果不想死,就不能慌。”
温澜眨眨眼回过神,魏承轻拍她肩膀,道:“跟紧我。”
那时,年幼的温澜暗中祈祷一路太平,最好一个人都遇不到。
可惜,神明未能听到她的祈求。
敌人太多,最后不管他们如何乔装、如何躲藏,也不可避免与人拼杀。
温澜从小武功就很厉害,可是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在这种死斗中,一瞬的迟疑都会要命。
当她的长锏明明就能刺入敌人心脏的瞬间,她胆怯了。
她锏锋凝滞,被敌人抓到了破绽,宽厚的开山刀一扬,眼看着就要杀了她。
电石火光之间,魏承冲过来救了她,他用肩膀替她抗下了那一刀。
与此同时,荀应淮趁机把剑插进那人的脖子里,鲜血喷了她和魏承一脸。
混着鲜血落下去的,还有她眼中的泪水。
无声的眼泪,一是庆幸方才的死里逃生,二是懊悔自己的胆怯连累了魏承,三是看到荀应淮望向她时嫌弃又冷漠的神情。
最后,是因为她听见荀应淮说:“你不配当献玉者。”
温澜至今都记得那时的挫败感,又恨又愧,一边逼着自己不要再胆怯,一边却又不敢取人性命,活活做了拖油瓶。
她一路由魏承保护,最后灰心丧气,甚至连长锏都握不紧。她无力如落叶,真心觉得自己做不了细作。
等魏承带着所有人逃到济灵山上的时候,山上已聚了数名身染鲜血的献玉者,大家都在等待撤离。
可山下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
站在大嬴的济灵山上可以一眼望三国,温澜探身几步,藏在草木间望见了山下的景象——地狱。
济灵山下的沧浪江是一条三国共享的大江,蜿蜒一万里有余,将大嬴、兆国与北疆分割开。
兆国与北疆联手攻嬴,也是从沧浪江上渡兵。
大嬴不敌,又不想失去沧城,竟然开坝决堤,以水代兵。
水势澎湃的沧浪江如同被打开了地狱之门,奔腾的急流击碎了船体,船上的将军士兵、两岸的无辜百姓、都犹如砂砾一般瞬间消失在奔涌的湍流中。
片刻后,汹涌的浪潮会将卷入水中的人们再推出水面,他们的身体就像是糖人一般脆弱,被滔天巨浪拍碎在岩石上、打烂在船体残骸上。
他们肢体断裂,死无全尸,却不见一丝血色,一声悲鸣,整个世界只剩下惊涛之声,浩浩汤汤,吞地成海。
两岸的农田、村庄在眨眼间变成一片汪洋。
而沧浪江的下游是兆国与北疆的土地,江洪一泻千里,灾害不知要蔓延到哪里才能结束。
温澜望着这一切,只觉得呼吸凌乱,双腿发软。
就在她想要后退、想要离开崖边、想要不去看山下的惨烈时,魏承却挡在了她的身后。
他拎着她的衣领,逼她站得笔直、逼她好好听清山下的每一声浪涛、看清每一具尸骨。
“你听到那些歇斯底里的哭声了吗?”
魏承俯身,在温澜耳边问着。
温澜看了看四周,发现所有幸存的献玉者都不敢置信的望着山下景象,有人沉默,有人愤怒的咒骂大嬴,有人低下头不忍去看。
温澜也不想看,魏承却逼温澜去看。
他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不能低头,他问:“那水里漂浮的、被大浪和巨石拍碎的残肢你都看见了吗?”
温澜看着那些断肢残臂、孤零零的头颅、只剩下胸脯的上半身……她身体发抖,点了点头。
“你瞧,那么多尸骨,却没有将汹涌的江水染红一丝一毫。”魏承叹息道,“这就是人命,这就是最普通的人的生命,这就是在一些人的眼中、普通人的生命不被尊重的结果!”
魏承握住她软软持锏的手,问:“你是不是普通人?你想不想成为普通人?你觉得,你能为普通人做什么?”
温澜颤抖着举起她布满黄茧的手,那上面每一块黄茧都是她日夜苦练的心血。
她年仅九岁就能成为擒玉斋比武赛的第一名,她打败了那么多比她大十岁、大十几岁的人,她甚至还打败了斋中两位比她大几十岁的教武先生!
她不是普通人,她也不想成为被随意对待的普通人!
“你看两岸的百姓,他们中也有大嬴的人,可即便是同一国家的人也分高低贵贱,有人能毁坝决堤,有人却只能无辜枉死。”魏承的气息也有些急促,声音却依旧沉稳的说,“我们的国家,在世界诸国里就像是这排在最末尾的普通百姓,可以随意被强者决定生死——可是,甘心吗?”
温澜双眼包含泪水,她用力擦去眼泪,咬牙,沉声道:“不甘心!”
“那今日的这些,你就要牢牢的记住,你要记住那些尸体的脸和岸上的眼泪!
“你要把这些刻进脑子里刻进骨头里!
“一时、一瞬、也不能忘记。
“因为你是擒玉斋的孩子,你以后或是成为献玉者、或是成为守玉人,无论如何,你都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去守护你心中的追求、守护你的前辈未能达成的遗愿、守护你背后普通的国家和普通的同胞!”
那时,温澜第一次明白保卫家国的意义。
脱离了纸上谈兵的世界,她终于在奔腾的江河与脆弱的生命间,明白了访玉阁、擒玉斋、以及玉部的作用。
为的是能让生命的尊严不只属于权利,而是属于每一个生命本身。
为此,献玉者与守玉人不惜生活在黑暗中,活在一个又一个不属于自我的身份性格中——纵死无名,宁死不悔。
风静了下来。
温澜从回忆中醒过神,澄净的湖水早就被她甩在了身后。
她知道,魏承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叛国的。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保护好他。
温澜握紧马缰赶路,路口向西,目光锁在红枫林的尽头。
她道:“到了。”
(https://www.24kkxs.cc/book/4246/4246416/11111101.html)
1秒记住24K小说网:www.24kk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m.24kk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