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丑娃
“我在想,你说的对,我好像快要过生辰了吧。”
魏承含着笑意,眼神望向火光。
温澜心里不是滋味,不敢再看魏承被火光映红的眼睛和笑容,便也看向烛火,叹道:“我看履历上写,您是腊月生的。”
“是吧。”魏承笑着点头,又摇头,“其实我不知道自己多大,更不知道何时生辰。说是腊月,都是因为当初丑娃心血来潮,非说要给我庆生,还非说我是十整岁,一定要热热闹闹的庆祝,才能长寿……
“现在想来,多亏了她。
“我身为细作还能活到现在,真是够长寿了。”
魏承闭上眼睛,重心倚在墙壁上,笑道:“人老了,果然就会想到从前,你知道么,丑娃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姑娘。”
温澜见魏承有意提起过往,便不再出声打扰他,静静的听着。
“那年,丑娃非说她在山上看见沧浪江对面的大嬴人摆了宴席,在给小孩庆周岁。
“她怀里抱着她年仅四岁的弟弟小席,眉飞色舞的站在林子里说宴席的热闹,有鸡有鸭又有鱼,花样之多,我们都没见过。
“当时村子里连饭都吃不上了,又是冬天,连野菜都挖不着,大家只能扣树皮为生,谁还管什么生辰?
“大家都嫌她烦。我到现在都记得她爹可凶了,骂丑娃说:‘你搂紧你弟弟,要是摔了小席,我就炖了你!’
“没人理她,她就来找我了,问我:‘成哥,你快到我爹胸口高了,你是不是快十岁了?我给你过生辰吧?’
“我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多大,也懒得理她,随便点点头糊弄过去。
“丑娃见我答应,可高兴了,眉飞色舞的说:‘过生日要吃香的,喝辣的。’
“小席问她什么是香的,她说野菜最香了,小席又问她什么是辣的,她却说不出来。”
魏承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好久。
温澜瞧他眼中添了一些无可奈何的愁态,不禁询问道:“然后呢?”
“然后,丑娃就被卖了。”
魏承歪了歪身子,脊背弯了下去,整个人的精神看着都不好了。
“丑娃被卖的那天早上,用雪给我捏了几个圆盘,还团了几个雪球放上去。
“她说,她看到江对岸的人就都用白色圆盘装东西,她捏不出来那些好看的饭,让我对付看看,长长见识就得了。
“她还说:‘到最后,你的生辰,没有香的也没有辣的,只有冷的。’
“我当时,好像,很嫌弃的跟说了一句她真是没事干,还是饿得不够狠。
“丑娃听了之后也没生气,她把小席的手松开了,让我帮她照顾,然后跟着她爹走了。
“你猜,丑娃被卖去做什么了?”
魏承闭着眼睛,嘴角的笑容一丝都不见了。
温澜猜到丑娃一定过得不好,试探的问:“童养媳?”
魏承摇头,温澜又问:“奴仆?”
魏承继续摇头,温澜迟疑道:“她叫您承哥,您当年大概十岁,那她更小吧?总不能是被送到妓院了?”
魏承还是摇头,温澜猜不到了。
魏承咳嗽一声,用力喘了两口气,哑声道:“她被卖掉吃了。”
“什么?”温澜心惊,误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亲眼看到了。”
魏承紧闭的眼睛在抖。
“小席是丑娃带大的,一会儿见不到丑娃,小席就开始闹人。我去找丑娃,谁知道她娘说她被她爹领着卖了,她爹还没回来。
“我就只能打听着,一路找到买丑娃的那个村子……离的很远,我就闻到了肉香味,馋的我真的流出了口水。
“小席也顾不上找姐姐,拽着我就闻味儿走。
“然后,我看到了满地的血,看到了有人在埋丑娃的头,看到了锅里露出来的手臂。
“我是明白那肉香味是丑娃。
“可小席太小了,什么都不懂,还问我:‘成哥,我姐说要给你过生辰,吃香的喝辣的,你说那是不是我姐给你找的香的?’
“我、我当时捂住了小席的眼睛,抱着他跑了。”
魏承说到这里,咳嗽了几声,哑声道:“你瞧,人命有时候跟野菜没什么区别。
“可是有的人的命却那么……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反正当时的我知道,有人的命是比馒头还好,还可以吃肉,甚至可以吃人肉,或者连人肉不屑吃。
“我不奢望人人都能吃上肉,我只希望别再有人被当成肉吃就行。”
魏承睁开眼睛,叹息道:“兆国土地贫瘠、山林不茂、水流湍急……百姓的日子,真的太苦了。
“看过那样的世界,我不能享福,孩子。
“对我而言,荣归故里不是享福,是罪孽,我不能在这样的兆国吃香的喝辣的。
“我的这条命只想在兆国国力不强时护佑国家平安,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我也觉得、我也得觉得我至少是对得起丑娃的。
“我不介意功绩无人知,不介意污名,更不介意死。
“我只想,让大家过得好一些。
“如今,我的路要走完了,我觉得最后我还能用我的性命与清白抓住谢长追和书言、抓到司空府,我真的很知足。
“尤其是……”
魏承又笑了,他看着温澜,“我真的很开心又能与当年的小丫头重逢。”
温澜眼中蓄满了泪水,她已无力去承受魏承的目光,侧头躲过,试图不让眼泪掉下去。
“结束吧,丫头。
“让这种生活,结束在你这一代吧。”
魏承拿出他的献玉者笺印递给温澜。
温澜瞧见那晃在半空中的笺印,实在没忍住落下一滴泪。
她原本是与他一样盘腿坐在地上的。
此时,她伸手去握他的笺印,向前探身的时候,她膝盖收拢、再并膝坐下,她为了藏住泪水便俯身在他身前,一如在跪他。
他叹息,宽大的手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
温澜闭上眼睛去感受魏承掌心的温暖,她哽咽着问:“我有没有跟您说过,我在去擒玉斋之前,是祖父养大的?”
她其实知道,她没跟魏承说过。
“我……我不敢杀人的时候,不仅害您受伤中毒,晚上我还病了,劳您撑着伤痛照顾我一宿。其实我那时知道是您在照顾我,我觉得,您就像我祖父一样。”
温澜剖开内心对魏承精神寄托般的亲人之情后,便绷不住情绪,泣不成声。
“我后悔、我一直后悔在当年分别的时候没有告诉您,我把您当成我的祖父,我怕我再也见不到您,再也没法跟您说,我很感谢您对初出茅庐的我那么照顾……我很、很抱歉害您受伤。
“我、我这次接到定远侯府的任务,我也是一直希望、希望能见到您!希望您能满意现在的我!
“先生!
“我很想您!”
魏承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缩成小小一团的温澜,心底一片柔软,又忍不住心疼。
他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勉力忍下,笑着柔声哄道:“我是知道的,孩子,我都知道。”
当年,他得知她将离开擒玉斋入嬴的时候,动用了一切手段,亲自带着她走向真正的战场。
年幼的她像个小白馒头一样,看得他心软,只见第一眼就恨不得与她相认,永远将她护在身边……可他不能,他知道纪兄也不会愿意如此。
所以他只能硬起心肠,在最短的时间里,逼她最快的成长起来。
他想,如今终于是……突然一阵剧痛袭来,魏承的唇边溢出鲜血。
他恢复理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敢再留她,催道:“走吧。”
她不动。
“孩子,你做得真的很好。你方才的问题,我一生都没有去考虑过,因此什么都不能回答你。所谓细作的宿命,只是我的答案,而你有你的路要走,所以别难过,走吧。”
她还是不动。
魏承笑了笑,仰头靠回墙壁,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叹息道:“是时候,该走了。”
一言如梭,穿入温澜的双耳,霎时将她带回十一年前沧浪江上的诀别之时。
那时,她一步三回头,不愿意离开。
是魏承告诉她,身为细作,无论何时都不能回头,他们是没有归途的。
那时他就告诉过她,是时候该走的时候就要走,他的路赶完了,而她,还有很长的路。
她要为了她心中的追求、为了她前辈未能达成的遗愿、为了她背后的国家与百姓——逆风竭蹶,亦誓不回头的向前走去。
此时,温澜纵使再不舍也咬紧了牙关扭过头,起身,跨上两级台阶,一步迈出牢门。
她的衣袍飞起一角弧度,她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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