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圣女之泪
“白语哥哥……”
那一声轻唤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悲伤和跨越了百年的沧桑。
白语的身体彻底僵住。他缓缓地转过身,手中的木瓢不知何时已经滑落,掉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打在死寂的后院里,也敲打在他那瞬间被巨大震惊所攫住的灵魂之上。
他看到了小溪。
她依旧站在后门的屋檐下,那个本应盛着水的陶碗早已在地上摔得粉碎,如同她此刻那颗破碎的心。
她小小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着,脸上不再是之前那种天真无邪的烂漫,而是白语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悲哀。
那双本应清澈如山间溪流的眼睛里此刻蓄满了晶莹的泪水。那泪水不像是孩童因委屈而流下的眼泪,而是如同两颗被岁月打磨了千百遍的琥珀。
她不再是那个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哼唱着诡异童谣的小女孩。在这一刻,她仿佛被一个古老的灵魂所附体,那小小的身躯里散发出的是令天地为之同悲的哀伤。
“我……”白语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厉害,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该如何解释?说自己是为了活下去?说自己是为了修复那濒临崩溃的灵魂?在眼前这个仿佛承载了整个村庄悲剧的“孩子”面前,任何以自我为中心的理由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以为……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小溪的声音依旧稚嫩,但那语调却变得空灵而悠远,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
她的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顺着脸颊滑落,滴入脚下那浑浊的积水中,却奇异地没有溅起一丝波澜,而是如同圣洁的露珠般悄然融入,让周围的一小片污水都变得清澈了些许。
“每一个来到这里的外乡人,他们都想喝井里的水。他们有的贪婪,有的恐惧,有的疯狂……他们都想从圣女这里得到些什么。可是他们不知道,每喝下一滴‘眼泪’,圣女守护这个村庄的力量就会减弱一分。山神的‘雨’就会离我们更近一步。”
她一边流着泪,一边用那悲伤到极致的眼神看着白语,轻轻地摇着头。
“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你的眼睛里没有贪婪,只有疲惫和迷茫。你的身上,有和阿爹阿娘他们不一样的干净的味道。我以为……我以为你是我等了很久很久的那个人……可是,你还是喝了……”
那一声叹息充满了无尽的失望,像一把最柔软的刀子,狠狠地捅进了白语的心里。
白语沉默了。他没有辩解,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流泪的“孩子”。
眼前的“小溪”已经不再是小溪。或者说,她从来都不是。她是一个守护者,一个承载着记忆与希望的孤独灵魂。
他艰难地从井边站起,对着小溪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虚伪的托词。只有最简单的三个字。
他承认了自己的“偷窃”行为,也承认了自己辜负了这份或许是错付的“信任”。
小溪似乎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她愣了一下,眼中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但那股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悲伤气息却似乎因此而减弱了一丝。
“你……你就不为自己解释一下吗?”她抽泣着问道。
“我喝了井里的水,这是事实。”白语抬起头,目光坦然而诚恳,“无论我的理由是什么,对我而言,这是为了活下去的‘求生’。但对你,对你所守护的‘圣女’而言,这是一种‘窃取’和‘伤害’。所以,我道歉。”
他顿了顿,看着小溪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眼睛,用温和而郑重的语气说道:“但是,在我接受任何惩罚之前,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关于你,关于圣女大人,也关于这个村庄的真正故事。或许,听完之后你会明白,我来到这里并非偶然。”
小溪的哭声渐渐停歇,她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疑惑地看着白语,似乎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白语没有再给她思考的时间。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一个能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取得眼前这位“井魂”信任的唯一机会。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吗?”白语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悠远,仿佛在叙述着一段亲眼所见的历史,“现在,我来告诉你。”
他将自己在现实世界,在那个被怨念笼罩的祠堂里,喝下那杯由新郎林生百年怨恨所化的“交杯酒”后所看到的一切,一字不差地全部说了出来。
他说的不再是日记上那些冰冷的文字,也不是前辈遗言中那些绝望的猜测,而是身临其境的画面。
“很久以前,这个村子还不叫落水村,它应该有一个更美的名字。村里有一个善良而美丽的姑娘,她的名字叫阿婉。”
当白语说出“阿婉”这两个字的瞬间,小溪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本已止住泪水的眼睛里再次涌上了如同潮水般的无尽悲伤。
“她有一个心爱的青年,叫林生。他不是村里人,或许只是一个路过此地的书生,但他对阿婉的爱纯粹而真挚。他会在村口的古树下,用柳条为她编织最可爱的小兔子,会用他所有的温柔许诺给她一个最安稳的未来。”
白语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将早已被尘封了百年的历史与充满了阳光与希望的画面重新展现在这片阴冷的雨幕之中。
小溪静静地听着,她忘记了哭泣,忘记了质问,只是痴痴地看着白语,仿佛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早已逝去的幸福时光。
“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打破了所有的美好。”白语的语气一转,带上了沉重的悲痛,“村民们在恐惧中变得愚昧,他们将灾难归咎于山神的愤怒。而村里迂腐的长辈们,那些本应守护村庄的智者,却在山神的暗中蛊惑下,做出了一个残忍的决定——献祭。他们选中了全村最纯洁最美丽的姑娘,也就是阿婉,要将她嫁给那个看不见的山神以平息所谓的‘神怒’。”
“他们逼迫林生,用村庄的大义,用数百条人命,去绑架他的爱情。林生反抗过,他嘶吼过,但他终究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被穿上那身刺眼的红嫁衣,被当成一件没有生命的祭品送入了后山那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之中……”
说到这里,白语停了下来。
他看到小溪的身体正在剧烈地颤抖,那双眼睛里流淌出的不再是泪水,而是化不开的悲痛与仇恨。她的小手死死地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你……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她的声音,已经不再是小女孩的清脆,而是变成了一个充满了无尽悲伤的年轻女子的声音。
“因为我喝下了林生的‘怨’。”白语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感受过他的心碎,我体会过他的绝望。当他看到瘟疫平息后,那些曾经逼迫他的村民们,在祠堂前欢呼、庆祝,将他的痛苦当成理所当然的牺牲时,他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彻底熄灭了。”
“所以,他穿着那身永远也等不来新娘的红色礼服,在祠堂里,用自己的生命和最深的怨恨,对这个他曾经深爱的村庄,这个如今却只剩下背叛的村庄下达了最恶毒的诅咒。他要让所有人都留下来,陪他一起等待这场永不落幕的婚礼。他要让这座村庄永远沉浸在他失去爱人的那一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就是你所守护的这个村庄真正的起源。”
当白语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整个后院陷入了沉寂。
只有那无穷无尽的雨丝还在沙沙地落下,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为这个悲伤的故事而哭泣。
“……他……是这样想的吗……”
良久,小溪……或者说,阿婉的执念,用那充满了无尽心痛的声音轻轻地问道。
“他恨着他们,也恨着这个村子……所以,他才不愿意醒来,不愿意结束这场婚礼……是吗?”
“是。”白语点了点头,“他的怨念是维持那座祠堂,那场恐怖婚宴运转的核心。但他的怨念,同样也被那个幕后黑手——‘山神’所利用了。山神扭曲了他的诅咒,将这里变成了一个可以源源不断产生‘绝望’的饲养场,而它则在暗中享受着这一切。”
“山神……”阿婉的执念念出这个名字时,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是它……是它用瘟疫夺走了我的生命,是它用谎言欺骗了无知的村民,是它……毁了我的一切,也毁了林生的一切……”
她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流淌着悲伤的眼睛散发出了无比坚定的光芒。她看着白语,用极为郑重的语气说道:“外乡人,你说的我都信了。你是唯一一个能看穿林生怨恨背后那份深沉的爱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我们共同敌人是谁的人。你说得对,你来到这里并非偶然。你……就是我等了百年的……希望。”
随着她话音的落下,她的身体开始发生了奇异的变化。穿着蓝色布衣的瘦小身形开始变得透明,如同水中的倒影般荡漾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穿着一身素白长裙、身形高挑、气质圣洁的年轻女子虚影,缓缓地从那小小的身躯中浮现出来。
她的面容依旧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晕之中看不真切,但白语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纯净的美丽。
她,就是落水圣女——阿婉。
“我的时间不多了。”阿婉的虚影看着白语,声音空灵而急促,“这个由我所构筑的梦境在与你分享了所有真相之后已经濒临崩溃。而我的力量,在与山神的诅咒之雨对抗了百年之后,也早已所剩无几。我无法亲自去唤醒林生,也无法去对抗那个强大的山神。这一切只能托付给你。”
“我该怎么做?”白语立刻问道。
“回到现实去。”阿婉的虚影指向了那口古井,“你必须离开这个记忆的囚牢,回到你同伴们所在的地方。真正的战场在外面。那个苏醒的林生,那座恐怖的祠堂,都在等着你们。你必须想办法在山神彻底将林生的怨念与那个怨念集合体融合之前阻止它!”
“可是,要怎么阻止?”
“唤醒他!”阿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林生的怨恨虽然深重,但在那怨恨的最深处一定还保留着对我最纯粹的爱。那是他属于‘人’的部分。山神可以利用他的‘恨’,却无法玷污他的‘爱’。你必须找到一个方法让他回忆起这份爱,让他从复仇的噩梦中醒来!只有他自己愿意放下诅咒,这场婚礼才能真正地结束!”
“我明白了。”白语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才是这个任务最艰难的核心部分。
“但是在你离开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阿婉的虚影说着,缓缓地伸出那只由光芒组成的手,指向了白语之前喝水用的那个掉落在地上的破旧木瓢。
那木瓢在她的指引下缓缓地漂浮了起来。
“这口井里的‘眼泪’你带不走。但我的力量,可以寄宿在这个你曾用过的器物之上。”
阿婉的虚影开始变得更加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风中。她将自己的所有力量都化作一道道纯白色的带着点点金光的柔和光流,源源不断地注入到那只悬浮的木瓢之中。
只见那只本已破旧不堪的木瓢在光流的注入下开始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它上面所有的裂痕与朽烂都在迅速地消失,转变为一种温润如玉的质感。整个木瓢通体呈现出一种圣洁的乳白色,表面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一些酷似水波般的金色纹路。
一股精纯、浩瀚、充满了慈悲与净化之力的气息,从那小小的木瓢之上散发出来,甚至将周围的诅咒之雨都逼退了几分。
“拿着它。”阿婉的声音已经变得极其微弱,她的身影也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它能暂时净化山神的雨水,为你和你的同伴提供一片小小的净土。或许……在最关键的时候,它还能让你看到一些被怨恨所掩盖的‘真实’。记住,山神最恐惧的不是强大的力量,而是……永远无法被它污染的……真实的‘爱’……”
“……林生……我的爱人……我……在等你……”
随着最后一声充满了无尽爱恋与不舍的叹息,阿婉的虚影,那守护了落水村百年的圣女执念,终于如同晨曦中的第一缕薄雾般永远地消散在了这片悲伤的雨幕之中。
而那个圣洁的白色木瓢则轻轻地落入到了白语伸出的手中。
入手温润,仿佛握着天使的手掌。
与此同时,整个梦境世界开始剧烈地晃动。
天空中的乌云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动,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地面上的洪水开始倒灌,房屋在扭曲中坍塌。
这个由执念构筑的最后避难所在完成了它的使命之后也终于迎来了终结。
白语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木瓢,他所握住的不仅仅是一件强大的“圣物”,更是阿婉最后的爱,是林生唯一的救赎,也是整个落水村……最后的希望。
他对着阿婉消失的方向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答应你。”
一股无法抗拒的排斥力从崩溃的世界中心传来,狠狠地作用在他的意识之上。
眼前一黑,白语彻底失去了知觉。
……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白语猛地从无尽的黑暗中挣脱出来。
混杂着血腥与腐烂气息的空气疯狂地涌入他的肺部,让他那刚刚恢复了些许的身体再次感到一阵不适。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不再是那片永恒的雨幕,而是安牧那张写满了焦急的脸庞。
“白语!你醒了!”安牧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白语这才发现他们正身处被血雾笼罩的黑色山林之中。莫飞和兰策正一左一右地护在他们身旁,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警惕。
“我……回来了……”白语的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口袋。
下一秒,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在他的口袋里,一只触手温润的白色木瓢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不是梦。
他回来了。带着落水圣女最后的眼泪,带着整个村庄唯一的希望回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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