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浮萍
宣政殿。
晏平枭沐浴出来，坐在床榻上翻看着书籍，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一扇楹窗大开着，晚风将挂在架子上的龙袍吹起，一朵海棠绢花从袖口落了出来。
是今日南姝丢在梵音寺门前的那朵花。
晏平枭捡起那朵绢花，粉白的花瓣上沾上了泥土，不是什么很好的材质，擦拭几下花瓣便蔫蔫地垂下，恐怕再用点力就要掉了。
他很久没有这般心浮气躁了。
理智告诉他，沈兰姝已经死了，南姝不论是生平还是年纪都不对，便是转世投胎也不该是她。
可她真的太像了。
不仅仅是外貌上的像，而是一举一动，以及眼神。
世上确实有太多相似之人，五年前沈兰姝去世后，他的幕僚见他疯魔的样子，也并非没有找过样貌相似的女子想要安抚他，可是都没有南姝给他的感觉。
他无法控制地想要靠近她。
现实与幻想交织成一团迷雾，让他深陷其中。
夜幕低垂，怀揣着满心纷乱的思绪，晏平枭躺在床榻上阖上了眼。
很快，他便有种熟悉的感觉，眼前五光十色的光影掠过。
失去身体控制权的霎那，晏平枭不由得有些无言。
今日在马车上，南姝要撞到车框的时候，他用手挡了下，手背确实有些许红肿。
却没想到，这竟然也算。
重回京城时，是永安三十年的春天。
初春时节，江面上风大，尚且有些寒凉。
从西北到京城，先走陆路再走一阵水路，颠簸了一个多月，兰姝早就有些受不了了。
“咳咳...”客船二楼的房间中，春茗端着药走进来，却见兰姝站在窗边，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
“姑娘，您怎么起来了？”春茗连忙放下药碗，拿了件披风走过去将她裹住，“江上风大，您才退了烧，可不能再吹风了。”
兰姝又咳嗽了两声，本就小的脸因为病了半个月显得只有巴掌大小，愈发衬得一双杏眸又圆又大。
春茗扶着她坐在软榻上，拿了两个大迎枕垫在她身后，端着药喂给她：“还有两日就要靠岸了，听汤顺福说，靠了岸再坐上一日的马车就到了，这一路上当真是苦了姑娘。”
兰姝接过碗自己喝了药，她摇摇头：“我病了这些日子，倒是耽误了不少路程。”
“王爷呢？还在书房忙吗？”
春茗点了点头：“离京城越近，王爷好像就越忙了，昨夜下半夜的时候王爷才回来，那时姑娘睡得正熟，王爷便不让奴婢吵醒您。”
兰姝自然知道晏平枭近来有多忙，两人明明在同一艘船上，可却好几日没能见面了。
这次圣上寿辰，下令驻守各地的藩王回京，这么多年圣上都未曾召过这个儿子，此次定然也不会是因为什么父子情意，而是开始忌惮晏平枭在西北的势力了。
兰姝读书不多，但这般浅显的道理她却是懂的。
晏平枭的生母尚且被囚禁在宫中，快五年了母子都未曾见上一面，他蛰伏了这么长的时间，如今圣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便到了定胜负的时候了。
兰姝知道他忙，她帮不上，就只能不去打扰他。
“春茗，你知道京中王府还有什么人吗？”一直到这个时候，兰姝都以为他会将自己带在身边。
春茗想了下：“王爷没有正妻，但奴婢也不清楚王府中有没有其他侍妾。”
“我有些害怕...”春茗是自小服侍她的，兰姝压抑已久的忧虑还是忍不住和她倾诉，“从前在西北，王府中只有我们二人，我尚且能告诉自己，他身边只有我一人。”
“可是来了京城，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们之间相差这么多。”
兰姝望着窗外，眉眼间是散不去的愁绪：“我不知道，他以后还会不会只有我一人...”
她更不知道，若是失去了晏平枭，她一个人该如何在这世上自处。
从陵州到西北，再从西北到京城，她好似一片浮萍，哪里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坐在窗边，身影单薄得让人心疼，仿佛要被风一同带走了般。
晏平枭的视线落在她满是哀愁的面容上，难抑的心疼从心底翻滚，涌上喉咙处，堵得他发不出声音。
他从来不知道在船上的那些日子，兰姝过得这般难受。
那时他确实很忙，西北到底离京城太远，从前许多事情都是靠书信传递，而现在则必须见见他在京中的人，才能更快地掌控局势。
每天晚上他都尽量会回去，哪怕再晚沈兰姝都会等着他，见到他时都是温柔地笑着，驱散了他一整日的疲惫。
只是最近她病了，晚上实在撑不住，两人已经好些日子没能见见面说说话了。
他不知她心头的愁苦，他一心都想着争权夺利。
他总以为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熬过这一两年，他们便可长相厮守。
窗边的女子垂下头，掩去了那滴落的泪珠。
晏平枭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帮她擦一擦，但是下一瞬，眼前的场景倏然破灭，转瞬间他便来到了京郊的别院中。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里清净，往后你便住在这儿，我只要一得空就会回来看你。”
那时的他没有注意到兰姝面上的僵硬，她望着这四四方方的院子，四周都是小巷子，很是安静。
这里不是京城的王府，原来他从来没打算带她回去。
兰姝的笑容有些僵硬，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便恢复了常态：“妾都听殿下的。”
别院离京城还是有些远，快马加鞭也要两三个时辰才能赶到，晏平枭离开后，便是一个月都未曾回来。
兰姝每日里很是无聊，她本就性子文静，且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外边又都是侍卫把守，她便很少出去。
这日晌午，春茗去休息了，兰姝睡不着便自己在院子里走走。
她听到假山后面有两个躲懒的下人在说话：
“听说殿下回京那日便去了楚国公府见谢小姐，这么多年了，殿下还没忘记她，真是让人羡慕啊...”
谢小姐？兰姝不知道是何人。
“当初贤妃娘娘还在时，谢小姐和咱们殿下可是有婚约的，现在殿下回京，自然要去看谢小姐。”
“那咱们院子里这个怎么办？”
一声一声的讨论，让兰姝扶着假山的手缓缓收紧。
“这里离京城那么远，殿下不就是想将她养在外边当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吗？京里的贵族子弟都这样，哪家公子哥不在外面养几个人啊。”
“殿下一个月都没来看她了，真可怜...”
兰姝没有出声，她需要时间消化这些话。
她想将那两个下人揪出来，质问她们到底是在哪里听到这些的！
可最后，她却害怕了，害怕到只能落荒而逃。
晏平枭的心在滴血。
他不敢去想，当时的兰姝听到这些话到底是什么心情。
别院中都是他临时从王府抽调的下人，他以为这些人当差久了能照顾好她，可他也忽略了，在京城深宅中浸淫的下人，最是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最是会拜高踩低。
这些谣言他从未从兰姝口中听到过，她每每见了自己，都只报喜不报忧，而他忙于夺权，更是疏忽了对她的关心。
回忆消散。
晏平枭睁开眼，眸中猩红一片。
他望着窗外无垠的黑暗，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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