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工造司的烟火
“蚊香”工坊里,气味截然不同。
艾草碾碎的辛辣、木屑的微焦、还有硝石粉的奇特气味混杂在一起,有些刺鼻。
蔡琰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皓腕,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对照着桌上那份被严格分割开的秘录,用小巧的铜秤仔细称量各种粉末。动作有些生涩,却异常专注。
几次失败的混合物在她脚边堆成了一个小堆,黑灰一片。
她抿着唇,再次调整配比,将混合好的粉末填入特制的模具中,压实,脱模。
时间在等待中悄悄飞逝。
几十个不同比例的试制品已然风干。
一枚螺旋状的褐色盘香落在蔡琰掌心。
她深吸一口气,用火折子将其点燃。
一缕淡青色的烟袅袅升起,缓缓驱散了工坊内浑浊的空气。
几只一直在角落里嗡嗡盘旋的蚊虫,像是被无形的手驱赶,慌乱地撞向窗棂,很快没了动静。
蔡琰紧绷的肩线终于松弛下来,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看着那盘静静燃烧、散发青烟的蚊香,目光又落回那份笔迹熟悉的秘录上。
那人虽行事孟浪,脑子里却当真装着些不得了的东西。
脸颊莫名有些发烫,她慌忙低头,假装整理秤盘,指尖却微微发颤。
都怪那人……
“琉璃”工坊日夜火光冲天,热浪灼人。
巨大的砖窑张着口,喷吐着能烤焦眉毛的热气。
匠人们赤着上身,皮肤被熏得黝黑发亮,按照图纸上的比例,将石英砂、纯碱、石灰石一筐筐投入窑口。
蔡邕拄着一根木杖,站在热浪边缘,花白的胡子被热风燎得卷曲。
他不懂这些匠作之事,但“监制”的名头和刘骏那句“数万人生死系于此”像枷锁一样套在他脖子上。
他只能在这里盯着,看着一窑又一窑的原料化为赤红粘稠的浆液流出,冷却后却变成颜色浑浊、形状扭曲的疙瘩。
“废物,无用之物。徒耗炭火,暴殄天物。”
老头的怒吼在工坊里回荡,木杖顿地咚咚响,也不知是在骂匠人废物,还是在骂搞出这事的刘骏荒唐。
没人敢接话。
不知道是第几窑了。炉火被经验最老的窑工催到了极致,鼓风的皮囊都快拉破。窑口温度高得吓人。
当又一次粘稠的玻璃液流出,小心倒入厚壁的陶范时,连最沉得住气的老师傅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冷却,开范。
啪。
一个巴掌大小、瓶身歪扭、带着气泡的淡青色瓶子滚落出来,落在铺着的细沙上。
阳光从工棚顶的破洞漏下,正好照在那丑陋的瓶子上。
刹那间,瓶身折射出宝石般的碎光,青莹莹,亮晃晃,迷乱了所有人的眼。
工坊里死了一样寂静。
然后,轰的一声,像炸了锅。
“成……成了?琉璃!是琉璃!”
“老天爷开眼,侯爷神迹啊。”
“宝石!我看见宝石光了。”
匠人们疯了,想涌上去看,又不敢踩坏那神物,只能围着又跳又叫,有人甚至激动得抹起了眼泪。
沙子烧成价值连城的珍宝——这技术实乃无价之宝!
蔡邕拄着木杖的手抖得厉害,身体晃了晃。
他死死盯着在光下流淌着异彩的瓶子,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挤出一句:“奇技淫巧……竟……竟真能通神?”
水泥工坊的场地上,气氛同样热烈。
几块灰白色的方饼子堆在那里,貌不惊人。
一个膀大腰圆的老卒得了令,提着军中制式的环首刀走上前。他是刘骏亲兵里的人,手底下有硬功夫。
周围挤满了匠人和工吏,伸长脖子,鸦雀无声。
监工吸了口气,吼道:“侯爷令,试刀。”
老卒呸一口唾沫在掌心,搓了搓,双手紧握刀柄,虎目圆睁,吐气开声,抡圆了膀子一刀劈下。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火星四溅。
众人急忙看去,只见环首刀的锋刃崩开一个明显的缺口。再看那灰白“石饼”,表面只多了一道白痕。
寂静持续了一息。
随即,狂热的吼声几乎掀翻工棚的顶盖。
“真成石头了,难以置信。”
“天佑侯爷,天佑工造监。”
匠人们激动得互相捶打拥抱,监工们张大了嘴,忘了维持秩序。
蔡琰闻声赶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她素手轻掩朱唇,眸子里满是惊骇。
这灰扑扑、毫不起眼的东西,竟坚硬至此?若用以筑城修垒……
她不敢再想下去,心头对那个人的好奇,又深了一层。这种情绪驱使她,第一次主动走向那个被严格看守的“秘库”。
等她再从秘库里出来时,脸颊绯红如霞,眼神飘忽,几乎是低着头小跑离开,连远处父亲的呼喊都没听见。
她的脑子里只剩两个字:荒唐。还有那人贴着耳朵说的混账话……什么“文姬好学,为夫倾囊相授”……
营地最深处,“钢”字工坊。
这里的热浪最凶,守卫最严。
老铁匠王锤头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肌肉块块贲起,油汗横流。
他死死盯着坩埚里沸腾翻滚的铁水,眼珠里布满血丝。
按照侯爷那幅复杂到让人头晕的“灌钢法”图纸,他又一次炼出了一炉铁水。
之前已经失败了太多次,炭火、铁料像不要钱一样扔进去。
这次,他骨头缝里都觉得:能成!
打铁几十年,他从没这么紧张过。
铁水稍冷,他用特制的长钳亲自夹出通红的一块,放在厚重的铁砧上。
他吐气开声,接过徒弟递来的重锤,手臂肌肉猛然绞紧,一锤砸落。
铛。
火星如暴雨般迸射。
铛、铛、铛。
沉重的锤击声富有节奏地响起,每一次都震得人心头发颤。
通红的铁块在锤下折叠、延伸、锻打,杂质化作火星被狠狠挤出。
反复数十次折叠锻打后,一块暗沉沉的钢胚终于成型。
王锤头手臂都在发抖,他强压激动,将钢胚夹到砧上打出刀形,最后在砂轮上开刃。
嗤嗤的摩擦声响起,钢刀边缘渐渐开出利刃。整把刀露出一线寒光,如一泓秋水,冷气森森。
他拿起旁边的材料,将其组装成一把厚背砍刀。
定了定神,王锤头一咬牙,举刀对着地上的一块废铁疙瘩用力挥下。
铛——
轻响过后,废铁疙瘩被无声无息地削下一小角,断口平滑。
他又拿起一柄军中制式的环首刀。
两刀相击。
嚓。
一声轻脆的断裂声。
环首刀应声而断,前半截当啷落地。
整个工坊,只剩下风箱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所有铁匠、守卫,眼珠瞪得几乎脱眶,目光死死粘在王锤头手中那柄寒光流转的砍刀上。
“神……神兵……”一个年轻铁匠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王锤头举起那柄砍刀,仰天狂吼,声嘶力竭,热泪纵横:
“神兵出世!侯爷万岁!”
狂热的气氛引爆了工坊,嘶吼声、跪地声、锤击铁砧的巨响混成一片。
没人比他们这些铁匠更明白,一柄能轻易斩断军中铁器的兵刃意味着什么。
烽火乱世,这就是活下去的依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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