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派系
放眼平野,密密麻麻的人如蝼蚁。
萧弈也是其中一只。
他驻马在慕容彦超的尸体前,凛冽南风不停刮过,却冲不散鼻腔里的血腥气。
一动,甲胄上凝结的血霜簌簌掉落,血来自慕容彦超、敌兵,也有许多来自同袍。
花秾攥着炭笔,手持一卷麻纸,快步赶来。
“伤亡了……几人?”
萧弈心中估算,正面鏖战持续了一刻,在先锋军赶到前,廿营独自接战也就不到两分钟,应该不会损失太多人。
此战,他承认自己的指挥存在不少问题,能改进的还有很多。
花秾眯起眼,这动作漫长到让萧弈有些不耐,恨不得给他配一副眼镜。
“战死三个,重伤四个,轻伤七个……我是说,不包括陈指挥的人。”
萧弈回头看去,廿营的人并没有跟刘廷让等人继续追击、缴获首级。
张满屯的战马死了,正在寻高大马匹;老潘在救伤员,吕酉、韦良帮着打下手;范巳蹲在地上检查受损的弓弩;郭信正与陈光穗争执着什么,傥进在旁抱臂旁观;细猴在马背上张望;胡凳把缴获的南军兵器归拢到一起……
金三水竟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浑身浴血,抱着一棵树呕吐。
“哕!”
萧弈下马,走了过去。
“指挥。”金三水回过头来,擦着嘴,道:“俺真不是怕,真是冷得哆嗦,俺一直跟紧你咧,杀了两个。”
“活着就好,三碗羊汤。”
“好哩,就是羊汤膻气,俺这会……哕……”
战事已失去了悬念,萧弈向南望了一眼,南军诸将的旗帜皆已消失在山坡上,无心去管后续的情形,那自有大人物操心。
救治伤员、清点战场,待夜幕降下,郭崇威传来军令,命他们归营休整。
乌骓似也疲惫,步伐慢了许多。
兵士们兴奋地算着赏钱,诉说着花钱的打算,萧弈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着,复盘如何能做得更好,心中耿耿于怀王峻的那一道命令。
营地篝火明亮,突然响起呼喊。
“斩杀阎昆仑奴的萧将军归营了!”
“俺也瞧瞧。”
军中最重武勇,不少兵士围上前看萧弈,七嘴八舌地议论。
“看着也不如何威风,忒俊俏了些。”
“他才多大,有真本事哩。”
“俊的是身手哩!俺亲眼见着了,一箭射倒阎昆仑奴的战马,那准头,那骑术,那枪法,上去突刺几下就给攮死啦!”
萧弈团团抱拳,道:“侥幸而已,都是弟兄们奋勇杀敌。”
便有兵士询问如何能调到廿营,众人都觉得脸上有光。
待到了宿地,还在筹算功劳,陈光穗便到了,身后还跟着昨夜刚走的张彪。
“指挥。”萧弈也不小家子气,道:“今日你及时回援,我当谢过。”
“一个锅里搅过马勺的兄弟,客气甚?”
陈光穗摆了摆手,在火塘边坐下,吁嘘道:“你身手了得啊,一战立威,没说的,弟兄们都服气,军中嘛,武勇为王。照这情形,我该会被调走给你腾位置,打个商量,我招募的人马,若愿意跟你,就留下;念我旧情想随我走的,你也莫强留,可成?”
“好。”
萧弈虽与陈光穗有不痛快,却知他为人还算坦荡,答应下来。
陈光穗一桩心事了了,松了口气,笑道:“到时那面新旗给你留下。哦,还有这小子。”
他回头看了眼张彪。
张彪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郭信,低声道:“小人先向萧指挥、郭虞候赔个不是……”
“滚!”
郭信径直叱骂。
萧弈亦道:“我说话算话,走了就别回来,指挥既要高就,就把他带着吧。”
陈光穗笑笑,没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
想必于他而言,没与郭三郎交恶,同袍一场,好聚好散也就是了。
郭信尤忿忿不平,道:“看着就气,眼看我们立了大功,跑来分赏。”
傥进问道:“俺也立了不少功,也能分廿营额外的赏钱不?”
“你又不是廿营的。”
“俺可以调来嘛,这不,马上要出缺哩,萧指挥一扶正,空个副指挥使。”
张满屯大怒,骂道:“狗蛮长得丑,想得倒美,滚开。”
说话间,刘廷让来了,身上血迹未拭,脸上带着笑意。
“萧指挥,该往大帐献功了,请。”
萧弈拿起慕容彦超的头盔,随刘廷让去往中军大帐,郭信理所当然就跟在后面。
中军大营,篝火通明。
牙兵掀开厚重的毡帘,大帐内的争吵声便传了出来。
“诱慕容彦超出击,应有之义,末将无话可说,眼下说的是‘听旬日剽掠’之事!”
“你是何意?邺都起兵,儿郎们抛家舍业,图的是甚?我告诉你,非大义,而是破城后能捞的油水!开封城高池深,天子决心死战,若不允剽掠,谁肯卖力攻城?一旦事败,你我身死名裂无妨,毁大帅一生宏愿,岂不可惜?”
“大帅宏愿,是纵兵劫掠,丧失民心不成?!”
“崇威,慎言……秀峰兄,刘子陂大胜,大势已定,何须纵兵剽掠?今日之胜,先锋军军纪严明、战功彪炳,气象全然有别于流寇、匪兵,此大帅之基石,若行劫掠,纵得开封,反失人心,此谓因小失大啊,遗祸无穷啊!”
“军中无戏言,昨夜既已允诺,克城之后听凭取偿,岂可出尔反尔?士气如虹,正赖此维系,一旦收回成命,军心顷刻瓦解,这开封还如何打?这天下还如何定?!”
萧弈走到帐帘下,恰见王峻一番话说完,郭崇威大怒,欲上前动手,被王殷拦住。
王殷自己却也是怒不可遏,情绪激动,转向郭威,慷慨陈词。
“大帅,我直言不讳了,众人拥戴你,正应了得民心者得天下,一旦入主开封,城中皆你子民,既为人主,万不可效一方节镇纵兵剽掠之流寇行径,你一举一动、所作所为,天下人都睁眼看着,屠刀一举,尽失人心,你自毁矣!”
王峻脸色铁青,叱道:“你口口声声为人主计,可想过朝廷府库空虚,拿甚赏赐数万虎狼之师?非常之时,行非常事,若无这些剽悍将士拥戴,大帅恐连刘子陂都走不出去,谈何天下?此刻拘泥于虚名,才是取祸之道!”
“大帅岂惧将士?真正恐惧败亡的,是你……”
“王殷!你沽名钓誉,有何居心?!”王峻抬手一指,叱道:“你故作清高,反陷大帅于不义,意在何为?!”
“嘭!”
郭威一拳砸在帅案上,怒叱道:“够了!本帅还没死,不需你们叫丧!”
帐内寂静,几人呼吸粗重。
萧弈目光看去,留意到帐中站位泾渭分明。
王峻、何福进、李荣等人站在一侧;王殷、郭崇威、宋延渥等人站在另一侧,侯仁宝竟也在,站在宋延渥身后,努力缩小胖胖的身躯。
萧弈入内,没有任何犹豫,径直站到了王殷这一边,旗帜鲜明地表明立场。
他有心声援王殷、郭崇威,但王峻所言,让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凭刘子陂之大胜,南军军心已到崩溃边缘,威慑开封,逼迫满朝文武投降献城绝非难事,这种时候还主张剽掠,必要性恐怕已不在军事上。
王峻问王殷拉拢民心意在何为,那么,王峻收买军心又意在何为?
这话,不能问出来。
郭威必对一切心知肚明,且自有其考量。
造反大业将成,涉及到巨大的利益分配,各将心思一团乱麻,已不是谈论是非黑白的道理能解决的了。
郭威需要的是一柄能斩乱麻的快刀。
萧弈高高捧起慕容彦超的头盔,朗声道:“卑职已斩杀奸佞慕容彦超,向大帅献功!”
众人目光聚焦过来,其中有欣赏、亦有不善。
“好!”郭威道:“阵前斩敌主将,扬军威,壮士气,此战你为首功。说,想要何赏赐啊?”
一句话慷慨真诚,带着对晚辈的欣赏喜爱,驱散了大帐中的不愉快。
萧弈却瞥见,郭威那双平静中带着温和的眼睛,似不经意地,扫过了王峻、王殷。
他遂意识到郭威所面临的处境,比他预料的要复杂得多。
这两日,他心底对郭威其实开始疏远了,一系列的事让他意识到郭威虽看起来至情至性,可终究是一个军头。
自己若真把救了郭家家眷的恩义太当回事,早晚大祸临头。
回过神来,眼下郭威的喜爱,更像是要求孩子给亲戚表演节目、活跃气氛,用来转移话题,缓解派系间的冲突。
可他当然不是只有这点作用。
他是斩乱麻的那把快刀。
“卑职不要赏赐。”
萧弈放下头盔,也压下失望、愤怒、忧虑等诸多心绪,抱拳行礼,语气笃定。
“卑职愿效死,为大帅兵不血刃拿下开封城,只求大帅不必纵兵剽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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