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忘了我吧
李允宁小产后,府医说好生休养,并无大碍,过了几天,却无端越病越重,渐渐昏迷、咳血,府医们查不出缘由,汤药也无效,最后推断为身子受损、郁结于心,以致求生意志薄弱。
云奕大怒,叫他们医不好统统下去陪葬!
发怒归发怒,他总不能看她如一朵鲜花枯萎落地,年纪小小香消玉殒。
有个胆大的提议,不妨顺从夫人心意,暂时送她出府,等身体康复,再另做打算。
云奕哑然。
李允宁昏睡中经常喃喃“要走”、“回家”,一众府医给她诊脉,有时听得清楚。
她清醒时也提过,送她回京,或者允她出家。
可他肖想她几年,尝过她的滋味,怎么舍得轻易放她离开?
万一她再不肯回来怎么办?
云奕挥退众人,顾自沉思,良久叹了口气,若没法子,只能先让她走。
到了晚间,他按例探望李允宁。
小公主刚刚醒来,半靠在床头,小圆正喂她吃药,她蹙眉抿下一口,忽然捂嘴俯身,剧烈咳嗽,不仅把药汤吐出,更呕出一抹殷红。
艳丽的血花喷得白净的痰盂口子星星点点,像朱笔甩溅的墨汁,滴滴蘸满骇人的伤痛。
小圆听见动静,慌忙行礼,小公主抬起头,染血的唇边浮起一丝微笑:“你来了……”声若游丝,随时欲断。
云奕感觉自己的心顿时像被人揪起,随她表情、动作顷刻便会落在地上摔得稀烂。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只要她好起来,健健康康一辈子,不跟他就不跟他了。
“宁宁……”
他走过去,扶她倚好,拿白帕擦干净她唇周的血渍,并喂温水给她漱嘴。
“宁宁,我喂你吃药……”说着接过小圆手里的药碗。
李允宁摇头,双手抓住他的一只衣袖,睁着大大的眼睛,呆呆地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云奕感觉心仿佛被刀割了一下,他放下药碗,示意小圆出去,把她揽进怀里,“你胡说什么,你只是生病了,乖乖吃药,我们会好的……”
“你骗人……”
李允宁揪着他的衣襟,虽然她服了周蔷给的让人看似重病的“假死药”,但流的血真真切切是自己的,一咳起来,五脏六腑像错位一样的疼。
不过她明显看到云奕脸上流露的心疼和怜惜,暗自思忖,更得“火上浇油”一把。
“我一闭眼老做梦,梦到父皇教我写字,母后给我做糕点,皇兄给我制风筝……他们说要带我回家,会来接我……”
云奕抱紧她,安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是太想他们了……”
他听过民间有些传闻,将死之人会梦见一些阴间怪象,他不信鬼神,可此刻不禁担忧,口中仍是哄慰:“我这样的恶人都活得好好的,你这么天真善良的小公主,阎王哪舍得收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李允宁眨眨眼,落下几滴眼泪,故意蹭他脖子里,“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像交代遗言似的,“如果我不在了,希望你以后能厚待我小侄子,也不要找其他李家人的麻烦……”
她在他怀里缩成小小一团,哽咽:“我不要火烧我的尸体,你要有耐心,就把我送回京城,葬在李氏皇陵,我想和家人在一起……你要嫌远,就把我埋在幽州莲溪庵的后山,生前不能出家赎罪,死后希望能得佛光普照……”
云奕听她的话,惊吓交加,出了一身冷汗,他不能想象那样的结果……
他想打几下她的屁股,斥骂她胡言乱语,但她孱弱得如一缕轻烟,呵口气便会化了,满腔言语化作沉沉叹息,抚摸她的长发,“不许胡思乱想,我还要娶你,看你做最漂亮的新娘子……”
“宁宁,我们忘记过去好不好,我给你换个身份,我们重新开始。你在幽州做云王妃,像从前那样开开心心地生活……”
李允宁闻言只想发笑,亡国之恨,他一句让人忘了,别人就能忘了?
他怎么不拋去一身富贵权势,来感受一下从高处坠下、被人作践的落差滋味。
她故意屏气,憋得自己急喘咳嗽,一口鲜血正正吐他怀里,抬起脸,嘲弄地笑道:“比起做你众人艳羡的云王妃,我更愿意做将死的亡国公主李允宁……”
“你靠一身傲骨出生入死走到今天,我虽然柔弱,但也有想要坚持的本心……父皇母后生育我,皇兄一手抚养我,我生是陈朝的人,死是陈朝的鬼,我永远不会背叛我的家人……”
云奕看着虚弱不堪的李允宁,她的脸孔那样白,浸血的嘴唇那样红,乌黑的乱发散在两肩,仿佛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女鬼,依旧向他诉说绝不屈服……
他不明白,为什么初见那般好糊弄的小公主,到头反而最执拗……
想想也是,如果她轻易服从他、倾心他,那她和别的只求荣华、只享安逸的女人没什么区别,更不值得他费尽心思把她带到幽州,盼望她忘记过去,重新生活……
他佩服她的坚韧,同时感到无比头疼。
他再次给她擦净血渍,喂她漱口,抱她躺下,轻轻掖好被子,亲了亲她的额头、眼皮、鼻尖和嘴唇,低声道:“宁宁,你好好休息,你之前说去莲溪庵的事,我考虑考虑,晚点给你答复。”
李允宁轻轻“嗯”了声,闭上眼睛,佯装睡觉。
云奕在床边坐了会儿,起身离开,李允宁偷偷瞄着他的背影,捂住胸口。
她的目的,相信很快就会达成。可为什么,心口像针扎似的疼呢?
第二天,云奕如她所愿,亲自送她去莲溪庵养病,给那里捐了不少香火,嘱咐众人能够多加照顾她。
因是寺庵,只有小圆和几个婢女留下,府医住在对面的寺庙,每日过来两次给她诊脉。
本是吃了使人脉象虚弱、看似病重的“假死药”,药效总共十余天,李允宁来到庵中,不过三五日,病情慢慢好转。
云奕来过两趟,她拒绝见他。听小圆说,她睡着时,他偷偷过来看她。
天气一日比一日严寒,腊月过完,转眼便到过年。
年前家家除尘,云府也不例外,婢女清扫云奕的寝房时,从床下捡到一支金步摇和一颗破损的明珠壳子。
壳子内沾着黑糊糊的粉末,似是药屑。
婢女不知情况,却不敢隐瞒,忙把此事汇报给主子。
云奕拈着那破损的明珠壳子给众府医瞧,其中一个见多识广的凑近细嗅,片刻禀道:“这好像是民间罕见的归息丸,能制造出让人脉象虚弱、看似病重的假象……”
众人不禁恍然,前几天夫人病重,却查不出原因,此刻一切似乎有了解释。
那个见多识广的觑着主子阴沉的脸色,躬身道:“在下拙见,还请世子再细察……”
云奕挥手,屏退下人,命人找几个有名的江湖郎中过来查验,结果与那府医所说一致。
原来小公主竟想用“死遁”的法子逃开他,又知那支金步摇是周蔷送给她的,周蔷早有逃跑的前车之鉴,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公主被她带坏了!
云奕攥紧步摇尖子,锋利一头刺入皮肤,手心传来一阵刺痛,但被欺骗的感觉,比这难忍十倍,更多的是无力,无论他怎么努力,她都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他想让人把步摇送到她面前,告诉她,他已经得知她的计谋,她一定会吓得寝食难安,担忧他抓她回去……
可她刚小产过,身子正需要休养,这样吓唬虽能解气,却也无形将她越推越远……
脑中掠过种种想法,最后他交代云二,推掉除夕那天的公务和应酬,他准备亲自接她回家。
–
李允宁在莲溪庵养病,像笼子里的鸟儿飞进山林,身心舒畅。
最主要不用面对云奕,她好像就能忘记亡国后的那些不愉快,假装自己是一个普通姑娘。
小产伤身,好在她年纪小,恢复得快,不过怕云奕知她好转,催她回去,还是在小圆她们面前装出一副病殃殃的样子。
寺庵位于山顶,腊月格外严寒,云奕隔几日派人上山送来红箩炭,这炭比一般木炭名贵暖和,且无烟,专供各地达官贵人使用。李允宁却用得忐忑,挨近年底,他指不定什么时候过来。
——她设法出来,便没想再回去。
可该来的总会来。除夕中午,小圆禀告,世子在院外,请求见她。
若说她小产“病重”后,云奕有什么改变,那大概是不再像个大爷,以前说要见她,不是差人来“请”,就是直接硬闯。她在莲溪庵,头一回在他身上瞧见这么多次“通禀”二字。
态度虽好,她仍不想见他,让小圆帮忙回绝。
今天过年,不想和他吵架。
小圆出去一会儿,带回来一支金步摇和一颗破损的明珠壳子,说是云奕给她的。
李允宁怔忡,这场架,怕是不得不吵了!
她在云府小产后,下人们守得严,她好不容易瞅到一个合适机会,支开众人,服下周蔷给的“假死药”。
当初药是藏在一支金步摇的硕大明珠里,她砸烂明珠,总不好再放回首饰盒里,情急之下扔到床底,没想到竟被云奕捡了出来。
他心细如发,不会无缘无故送个破烂步摇给她,定是发现其中的蹊跷。
她得给他一个交代,也要快刀斩乱麻般截断两人纠缠已久的关系。
叫小圆请他进来。
一段日子没见,他似乎清减了,穿着素白的长衫,披着漆黑的大裘,愈显眉目深邃、下颌凌厉,像冬日孤绝陡峭的山峰,望一眼便觉凌寒压身。
李允宁掐紧手心,向后退了退。
云奕撇了一眼横在桌上的步摇,低沉开口:“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李允宁同样瞧过步摇,侧过脸,硬邦邦地道:“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云奕置若罔闻,从门边踏前一步,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宁宁,过去我既往不咎,今天是过年,我来接你回去吃年夜饭。”
“庵里生活清简,不见荤腥,我最近新招了一个京城的厨子,今晚做的都是你爱吃的,清炖鸡孚、盐水卤鸭,松鼠桂鱼……”
李允宁摇头,听他报着一道道菜名,眼睛莫名酸涩,她眨眨眼,嘴上却说:“你放过我吧……”
即便他不追究她装病骗他,她也不可能和他回去。两人之间的隔阂如两山之间幽深的裂谷,除非转世重来,否则无法抹去。
她轻轻地道:“我会在此剃度,出家修行,了断红尘……”
云奕像听到天大的笑话,吁了口气,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宁宁,我们在一起一年多,有过一个孩子,以后还要把小侄子接来抚养,你……”
“你根本不知道,我这一年多到底怎么过来的!”
李允宁听他提到时间、孩子,脑子里那根理智的弦顿时断了,过往的一切像一幕幕画面在眼前回放,被占有、被退婚、被折辱,被重伤、被欺骗、被怀孕……直到落胎出府,才感觉呼吸到一丝自由新鲜的空气。
哪怕感受过一毫的甜蜜,转头又像掉进愧疚和自责的油锅里,自己煎熬自己。
眼泪大颗落下,她定定地直视他,“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你再逼我,只能从这里带走一具尸体……”
怕他再拿小侄子威胁,“我把小侄子托付给周蔷,我对她有恩,她会帮我护他周全……”
她拿起桌上步摇,用尖子抵在喉间,微微笑道:“现在的我,没有什么牵挂,是死是活,全在你一念之间……”
云奕瞧她像立在悬崖边上的一支白梅,枝摇花晃,仿佛下一瞬就要坠入无边深渊。
他死死地凝视她,脚步后退至门外,一手举起,“宁宁,我没有想逼你,来接你是我的心意,回不回去随你……”
“你把东西放下……”
李允宁缓缓移开步摇,无意对上他的眼睛,他眼圈发红,里面噙着两颗晶莹的泪珠,眨眼欲落。
有什么东西似要从身体里抽去,她转过身,泪落如珠,竭力用风轻云淡的口吻说:“你别再来了,忘了我吧……”
云奕感觉眼睛热热的、脸颊湿湿的,很多很多年,他都不会这样了。
他注定她纤弱伶仃的背影,慢慢合上两扇木门,压下内心的冲动和妄想。
再盯下去,他怕禁锢不住心底暴戾的野兽,想如初见般把她强行掳走。
“宁宁,我给我们的宝宝找了风水宝地厚葬,在对面寺庙供了牌位,点了长明灯,本来想年后等你身体好点,一起去看看的……”
他长长叹了口气。
他的声音顺着门缝飘进房里,李允宁一字一字听得清楚,捂着嘴,无声地掉泪。
一人在门外,一人在房内,呆到天黑。
小圆拎来晚膳,李允宁知道他在外面,吃不下,叫小圆请他走。
云奕这回倒好说话,去了院外,临走前只留一句,“宁宁,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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