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猫鼠游戏（第108天）
一种深沉、几乎令人沉醉的宁静包裹着苏晚。她漂浮在无梦的黑暗里，仿佛回到了生命最初的羊水，温暖、安全，与世隔绝。那撕扯喉咙的冷风，那擂鼓般的心跳，那烧灼肺叶的血腥味，那如同跗骨之蛆的警笛和脚步声……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被这厚重的、保护性的静谧所吸收、消弭。
意识如同缓慢上浮的泡沫，一点点挣扎着脱离那黑暗的深渊。
首先恢复的是嗅觉。
不是小巷里垃圾的腐臭，也不是逃亡途中的汗臭与铁锈味，而是一种熟悉的、略带清甜气息的消毒水味道，干净，甚至可以说……令人放松。紧接着是触觉。身下是柔软而富有支撑力的床垫，身上覆盖着轻暖的被子，布料细腻舒适。她的身体被仔细清洁过，原本沾满污垢和汗水的皮肤此刻干爽洁净，甚至那些在逃亡中造成的细微擦伤和淤青处，也传来一阵阵清凉的药膏感。
没有束缚，没有疼痛，只有一种被精心照料后的慵懒和虚弱。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起初有些模糊，适应着光线。头顶是柔和的、嵌入式的暖色灯光，并不刺眼。天花板的材质是某种温暖的米白色复合材料，简洁而现代。
这里……是哪里？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汹涌回灌。冰冷的巷子，虚脱的倒地，那辆及时出现的白色厢式车，车身上蓝色的“GRDF”徽章，那个干练、关切的女队员，瓶装的矿泉水，能量棒，平稳行驶的车辙，以及最终无法抗拒的、沉沉睡去……
全球救援与发展基金会！他们救了我！他们真的带我离开了那个地狱！
一股劫后余生的、混杂着巨大庆幸和深沉悲伤的热流冲上她的眼眶，视线瞬间再次模糊。她得救了。她带着证据逃出来了。老陈，阿强……你们的牺牲没有白费。我做到了……我……
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将手伸向胸口，摸向那处紧贴心跳、曾经小心翼翼藏匿着移动硬盘和加密U盘的地方。
手指触到的，是柔软的病号服布料。
空的！
那里什么都没有！
心脏猛地一沉，仿佛瞬间从温暖的云端坠入冰窟。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她的脖颈。
证据呢？！那个铁皮文具盒！那个U盘！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让一阵眩晕袭来。她环顾四周。
房间不大，陈设简洁，但一切细节都透露出一种不寻常的、近乎奢华的舒适与高科技感。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地面是防滑但触感温润的复合材料。一张看起来可以调节各种角度的智能病床，床边放着闪着柔和数字的体征监测仪，屏幕上的曲线平稳地跳动着，显示着她的心率、血压和血氧饱和度。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清甜消毒水味，甚至还隐约有一丝助眠的精油香气。
这环境……太熟悉了。
不，不可能！
她的目光猛地钉在房间的门上——那是一扇厚重的、没有窗口的金属门，门锁的位置是光滑的面板，显然是指纹或密码锁。门的颜色，门把手的设计……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体征监测仪发出了轻微的“滴滴”提示音。
不！不会的！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翻下床，扑到门边，用力拧动门把手——纹丝不动。她拍打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有人吗？开门！放我出去！”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尖利，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猛地转身，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视线如同受惊的鹿，疯狂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窗帘！对，窗户！
她冲到墙边，那里悬挂着看似是窗帘的织物。她用力一把扯开——
后面不是预想中的玻璃窗，而是一整块巨大的、高科技的LED屏幕。屏幕上，正在实时播放着一段极其逼真的影像：阳光明媚，绿草如茵，远处是起伏的山峦和蔚蓝的天空，甚至能看到几只鸟儿飞过，光影效果真实得令人发指。
虚拟窗外。
这个认知如同最后的丧钟，在她脑海里轰然敲响。
她认得这个房间的布局，认得这扇门，认得这块伪装成落地窗的屏幕！这里不是GRDF的救援站，不是任何安全的避难所！
这里是阳光康复中心！是圣心医院内部那个伪装成高级疗养区、实则是为“特殊客户”筛选和储存“高价值商品”的囚笼！她拼尽一切，牺牲了所有，以为自己终于逃出生天，结果……结果却回到了原点？！
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瞬间击垮了她。她双腿一软，沿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惊心动魄的逃亡，那用鲜血和生命铺就的道路，那看似及时的救援……真的好像一场梦！
就在她被这残酷的真相冲击得几乎要失去理智时，那扇厚重的金属门发出“嘀”的一声轻响，然后无声地滑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人。
一个苏晚绝不想见到，却又隐隐预料到会见到的人。
索菲亚。
她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合体的白色医师袍，金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脸上带着那种熟悉的、混合着职业性温和与一丝居高临下玩味的笑容。她的眼神锐利而冷静，仿佛能穿透苏晚的灵魂，看穿她所有的恐惧和绝望。
“早上好，苏小姐。”索菲亚的声音温和悦耳，仿佛在问候一位真正在此疗养的尊贵客人，“看来你休息得不错。体征监测显示你的各项指标都稳定了不少，虽然还有些脱水和应激反应，但比昨晚那副……嗯，狼狈的样子，好多了。”
苏晚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充满了仇恨和难以置信。“是……是你……”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剧烈的颤抖，“那辆车……那些人……都是你安排的？！”
索菲亚缓缓走进房间，高跟鞋敲击在地面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苏晚的心尖上。她走到房间中央，停下脚步，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瘫坐在地、如同失去灵魂娃娃般的苏晚。
“当然。”索菲亚的回答轻描淡写，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笑意，“不然呢？你以为‘全球救援与发展基金会’这种级别的组织，会恰好在凌晨时分，出现在那条连流浪狗都懒得光顾的肮脏小巷里，恰好救起一个……嗯，像你这样来历不明的逃亡者？”
她微微歪了歪头，笑容加深，那笑容里充满了欣赏——不是对苏晚这个人，而是对她自己完美导演的这出戏剧的欣赏。
“从你‘意外’看到平板里的内容开始，这场游戏就拉开了序幕。”索菲亚开始娓娓道来，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回顾一场有趣的演出，“你听到的护士对话，管道维护，巡逻空缺……工具间里恰好出现的、能打开管道间门的维修扳手……甚至管道里那个‘恰好’能帮你切断电源的独臂老陈……”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老陈……他也是安排好的？
“老陈他……”
“哦，他确实是个不错的演员，或者说，他是个以为自己抓住了机会的……傻瓜。”索菲亚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他和我们有些……历史恩怨，一直想找机会揭露些什么。我们只是‘恰好’让他知道了你的‘特殊’，以及你可能会经过那条路线。他果然上钩了，试图利用你，把你带出去，作为他的‘证据’。”
她顿了顿，饶有兴致地看着苏晚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
“还有那个修车厂的阿强，以及‘恰好’在路口发生刮蹭，把你们从垃圾运输桶里‘救’出来的司机……所有的环节，所有的‘巧合’，都是我为你精心搭建的舞台。”
苏晚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原来她所以为的每一次绝处逢生，每一次幸运的转折，都是被设计好的步骤！她就像一只提线木偶，在别人设定的剧本里，可笑地挣扎、奔跑，还以为自己掌握了命运！
“为什么……”苏晚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变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索菲亚向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残酷的光芒。
“为什么？”她重复了一遍，仿佛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我听说你在园区里特别能跑，意志力惊人，是我们这里难得的‘优质商品’。普通的驯服方式对你似乎效果不佳。正好，我们的一些……嗯，高级客户，他们有些特殊的……偏好。”
她蹲下身，与苏晚视线平齐，脸上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密表情，但眼神却冰冷如霜。
“他们不喜欢温顺的、认命的羔羊。他们认为，只有经历过极限逃亡，耗尽所有智慧和勇气，在绝望中依旧挣扎求存的个体，其生命能量才是最旺盛的，其……器官，才是最具活力和价值的。尤其是像你这样，高智商，强意志，还敢重新潜入圣心医院核心区域‘拿’东西的……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器官……价值……珍品……
这些词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苏晚的脑海，让她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她想起那份“Inventory_214”文件，想起“优质材料，多器官，优先级高”的标注，想起“采收准备”……
“你们……你们这些魔鬼！”苏晚嘶声喊道，泪水混杂着无尽的屈辱和愤怒，滑落脸颊。
索菲亚却笑了，笑得异常开心，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赞美。
“魔鬼？或许吧。但我们也是完美的服务提供者，满足客户最挑剔的需求。”
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过苏晚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动作轻柔，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欲。
“你知道吗？”索菲亚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真实的惋惜，“你昨晚的表现真的很精彩。穿越复杂的通风管道，利用下水道系统，在追捕中冷静地找到突破口，甚至……还敢回到这龙潭虎穴，从乔丹那个蠢货的眼皮子底下偷东西。真是令人惊叹的勇气和智慧。”
她的手指停留在苏晚的下颌，微微用力，迫使她抬起头。
“说实话，要不是那位指名要你心脏和角膜的高级客户等待名单排得太紧，时间实在紧迫，我一定舍不得这么快就结束游戏。我一定会让你多跑几次，我们可以设计更复杂、更有趣的迷宫，看看你究竟能爆发出多大的潜力……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我才刚刚开始享受呢。”
苏晚猛地扭开头，甩脱了她的手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她竟然成了这个变态女人满足其变态欲望和客户需求的玩物！
“哦，对了，说到你偷的东西……”索菲亚似乎想起了什么，优雅地站起身，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了两样东西。
正是那个伪装成铁皮文具盒的移动硬盘，以及那个指甲盖大小的加密U盘。
苏晚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两样她用生命换来的、以为能揭露罪恶的证据。
“还得谢谢你，苏晚。”索菲亚把玩着那个U盘，脸上露出一个真诚了许多的笑容，“乔丹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仗着有点技术，一直想脱离我的掌控，私下里搞些小动作，收集一些他认为能要挟我的‘证据’。我正愁没机会把他清理掉，顺便拿到他手里的这些东西。你的出现，简直完美。”
她将硬盘和U盘在手中掂了掂。
“你帮我拿到了他最核心的把柄，还亲自扮演了一个‘被逼逃亡、窃取证据’的完美角色。现在，乔丹可以因为‘管理不善，导致重要实验对象携带机密资料出逃，虽经追回仍造成重大损失’的罪名，被彻底清除了。而我，则拿到了所有我想要的。一举两得。”
原来如此！原来她拼死拿出来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商品”证明，更是索菲亚用来对付政敌的工具！她从头到尾，都只是一枚棋子，在索菲亚精心布置的棋盘上，按照她设定的路线，完成了一场血腥的表演。
彻底的绝望，如同最深沉的黑暗，将苏晚完全吞噬。她失去了同伴，失去了希望，失去了好不容易带出来的证据，甚至失去了对自己命运最后的一丝掌控感。她就像一个笑话，一个在别人导演的悲剧里，卖力演出的小丑。
看着苏晚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熄灭，如同燃尽的余烬，索菲亚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了，游戏时间结束了，我勇敢的小鹿。”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职业性的、不容置疑的冷静，“高级客户的时间很宝贵，移植手术需要最精准的时机和最佳的身体状态。你接下来需要进入‘预处理’阶段，我们会为你提供最专业的‘照料’，确保你以最完美的状态，迎接你的……‘最终价值’。”
她说完，不再看瘫坐在地、如同失去灵魂的苏晚一眼，转身优雅地走向门口。
在金属门缓缓关闭之前，索菲亚最后回过头，留下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笑容。
“好好休息，214号。你的‘贡献’，将会被铭记……在客户的健康报告，和我们的账本上。”
“咔哒。”
门彻底合拢，锁死的轻微机括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得令人心寒。
苏晚依旧保持着瘫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窗外（虚拟的）阳光依旧明媚，鸟儿依旧在欢唱，草地依旧翠绿。
但她知道，真正的黑暗，已经降临。
她不再挣扎，不再哭泣，甚至不再感到愤怒。
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自身存在的荒诞感。
她曾经以为自己在逃亡，在反抗，在追寻真相和自由。
到头来，却只是在奔赴一场早已注定的、被精心包装过的死亡。
而她，甚至还为此，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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