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各自的战场,她总能化险为夷
天胡王庭的大殿,没有中原皇宫的雕梁画栋。
粗粝的巨石垒成四壁,穹顶高耸,光线从顶端的风口漏下来,混着终年不散的烟火气,在空气中搅成一团浑浊的光晕。
地上铺着厚重的兽皮,正中央的火塘里,巨大的原木烧得噼啪作响,烤肉的焦香和烈酒的醇厚,是这里唯一的主调。
陈庆之的到来,像一滴清水落入了滚油。
他穿着共和国新制的深青色外交官服,料子是上好的云锦,裁剪合体,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清隽。
与周围那些穿着皮裘、腰悬弯刀、满身悍气的天胡贵族相比,他显得过于干净,也过于单薄。
主位上,天胡国大王弗拉米尔,像一头盘踞在巢穴里的雄狮。
他没有坐在那张由巨熊骨骸和黄金打造的王座上,而是随意地坐在一张矮榻上,一手端着牛角杯,一手把玩着一柄镶嵌绿松石的短刀。
刀锋时不时地,在杯沿上轻轻刮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嘶”声。
“炎黄共和国的外交部长?”
弗拉米尔开口,声音像被砂石打磨过,洪亮而粗糙。
他眯着眼,审视着陈庆之,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评估与轻蔑:“一个月前,你的信使就像苍蝇一样,在我耳边嗡嗡叫。”
“说吧,你们那个女人当家的国度,派你这么个小白脸来,想从我这儿换点什么?”
赤裸裸的羞辱。
跟在陈庆之身后的副使,脸色瞬间涨红,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陈庆之却仿佛没听见话里的刺。
他脸上依旧挂着温润的笑,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礼,动作行云流水,是刻在骨子里的世家风度。
“大王。”他开口,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我代表炎黄共和国而来,不为乞求,只为共赢。”
他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弗拉米尔的审视。
“我主沐瑶曾言,国与国之间,永恒的不是仇恨,而是利益。”
“天胡的勇士需要更锋利的兵器,共和国的百姓也需要更充足的牛羊。”
“与其在边境线上徒劳地消耗彼此的生命,不如打开关隘,互通有无。”
弗拉米尔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像是胸腔里有风箱在鼓动:“互通有无?说得好听。你们中原人,最会玩弄辞藻。”
他将牛角杯里的烈酒一饮而尽,随手丢在兽皮上,酒液溅出,瞬间被吸收。
“你打算拿什么来换我的牛羊?你们那些女人绣花用的针,还是写酸诗的笔墨?”
大殿里响起一阵哄笑。
陈庆之不为所动。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清单,双手奉上。
“新鲜的瓜果蔬菜,茶叶,丝绸,瓷器。这些,想必大王并不稀罕。”
他的声音,在嘈杂的哄笑声中,依旧清晰可辨:“但共和国新建的炼钢厂,可以为大王提供比寻常镔铁坚韧三倍的钢材。”
“我们新制的火铳,射程和威力,也远非大王麾下勇士们缴获的那些前朝旧物可比。”
哄笑声渐渐停了。几个离得近的天胡将领,眼中露出了贪婪的光。
弗拉米尔的眼神也变了。
他没有去接那份清单,只是用那柄短刀,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面前的木案。
“有点意思。”他舔了舔嘴唇:“钢材,火铳……你们那位女议长,倒是舍得下本钱。”
他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即将扑击的猎豹:“那你们,想要什么?”
“铁矿石,煤炭。”陈庆之的回答言简意赅:“还有,肉。”
“就这些?”弗拉米尔的眉头拧了起来。
“当然,如果大王愿意,共和国还愿意出售另一件东西。”陈庆之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极清晰:“战马。”
“轰——”
大殿里,像是炸开了一个惊雷。
所有天胡贵族都霍然变色,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庆之。
卖战马?一个立国未稳,南边还打着仗的国家,居然要卖战马?
这是疯了,还是在把他们当傻子耍?
弗拉米尔那张粗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震惊。
他死死盯着陈庆之,仿佛要从他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撒谎的痕迹。
“卖战马?”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压得很低,危险得像风暴前的宁静:“你有这个胆子说,你们那位女议长,有这个胆子卖吗?”
“大王多虑了。”陈庆之微微一笑:“我是共和国的外交部长,全权负责对外一切事宜。我说可以卖,就可以卖。议会不会过问,议长……更不会。”
他口中说着“议长”,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沐瑶的脸。
临行前,在栖霞山那片枫林里,她一身黑衣,神情疲惫,却依旧用那种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他,告诉他,未来的战争,是钢铁与子弹的战争,血肉之躯的战马,终将成为过去。
弗拉米尔脸上的震惊,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他靠回榻上,重新拿起那只牛角杯,让侍从满上。
“好大的口气。”他呷了一口酒,眼神轻蔑地在陈庆之身上扫来扫去:“一个外交部长,就能决定国之命脉的买卖。看来,你们共和国的规矩,比我想象的,还要儿戏。”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懒洋洋的嘲弄:“不过,我也能理解。一个女人当家,内忧外患,京城里那些所谓的‘议员’,怕是早就吵翻了天吧?听说,你们那位一手缔造了共和国的女议长,如今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啊。”
陈庆之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杯中的热气,氤氲了他的视线。
他心中警铃大作。弗拉米尔的消息,远比他想象的灵通。
这是试探,也是恫吓。
“大王说笑了。”陈庆之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也敲碎了对方言语中布下的陷阱。
“我共和国内部,团结一心。议长更是深得民心,威望无人能及。些许宵小之辈的聒噪,不过是夏日蝉鸣,无伤大雅。”
“是吗?”弗拉米尔笑了。那笑声里,充满了怜悯。
“我怎么听说,你们那位威望无人能及的议长大人,已经被你们自己人,从议长的位子上,赶下去了呢?”
一瞬间,整个大殿的喧嚣,仿佛都被抽走了。
陈庆之只听见自己耳边,血液奔流的“嗡嗡”声。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他离开京城不过两月,北上之路,他与京中一直有信件往来。
最后一封信,是半个月前收到的,沐瑶亲笔所书,信中还在叮嘱他北境防务与此次出使的细节,落款处,“沐瑶”二字,笔锋锐利,一如其人。
字迹不会骗人。
这是弗拉米尔的离间计。用一个荒谬的谎言,来击溃他的心理防线。
陈庆之缓缓吸了一口气,胸中那股翻腾的惊怒,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重新抬起眼,目光已经恢复了清明。
“大王的消息,未免太过离奇。这种动摇军心的谣言,想必是大王麾下的探子,为了邀功,胡编乱造的吧。”
“谣言?”弗拉米尔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抬起手,拍了拍。
一直垂手立在他身后的王子弗拉保尔,走了出来。
与弗拉米尔的粗犷不同,弗拉保尔身形挺拔,容貌俊朗,一双蓝色的眼睛,像草原的湖泊。
他穿着一身合体的武士服,气质更接近中原的世家公子。
他向陈庆之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中原士子礼。
“陈部长。”弗拉保尔开口,汉语说得字正腔圆,甚至带着几分京城的口音:“家父所言,并非谣言。”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展开。
“这是我方探子,三日前,从大周……哦不,从共和国南方前线,传回的最新军报。”
陈庆之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卷羊皮纸上。
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弗拉保尔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在他的神经上,慢慢地割。
“共和国南征大军,在阳州,遭遇惨败。第三军两万余人,全军覆没。”
“消息传回京城,议会哗然。誉王等前朝旧臣,联合部分议员,当庭发难,逼迫议长沐瑶,为兵败负责。”
“最终……”弗拉保尔抬起眼,那双蓝色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或许是同情,或许是幸灾乐祸。
“沐瑶,当众宣布,退出议会,辞去议长之位。”
陈庆之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看着弗拉保尔开合的嘴唇,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退出议会……
辞去议长……
怎么会?
那些人,怎么敢?
庞万里呢?沐渊亭呢?京畿的驻军呢?她手里的那些“火器”呢?谁能逼她?谁敢逼她?
“……她人呢?”
陈庆之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那声音干涩、嘶哑,完全不像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
弗拉保尔看着他,似乎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敬佩的意味。
“她没有留在京城。”
“她把象征最高权力的徽章,留在了议事厅。然后,一个人,一辆马车,去了晏城。”
陈庆之缓缓吸了一口气,胸中那股翻腾的惊怒与刺痛,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重新抬起眼,目光已经恢复了清明。
他相信她。
无论她身在何处,是议长,还是总司令。
她总能化险为夷。
眼下,是他的战场。他不能输。
“大王的消息,果然灵通。”陈庆之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的嘈杂。
他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温润的笑,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边境传闻。
弗拉米尔眯起眼,像一头打量猎物的狮子,看着他拙劣的伪装。
“前朝的余孽,总像夏日的蚊蝇,嗡嗡作响,惹人烦躁,却也无伤大雅。”
陈庆之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从容不迫:“至于兵败……胜败乃兵家常事。想必大王戎马一生,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弗拉米尔的审视。
“我主沐瑶,只是觉得,有些债,需要亲手去讨。有些不听话的刀,需要亲自去磨。这并非被逼无奈,大王。这是她的意志。”
他将“辞去议长”的羞辱,轻描淡写地,扭转成了一次主动的、充满杀伐之气的“亲征”。
弗拉米尔脸上的玩味更浓了。他靠回榻上,重新拿起那只牛角杯,让侍从满上。
“说得好听。”他呷了一口酒,眼神轻蔑地在陈庆之身上扫来扫去:“一个外交部长,代表着一个内部分裂的国度,和一个……已经下野的统治者。陈庆之,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或者说,还有什么本钱,来跟我谈这笔买卖?”
跟在陈庆之身后的副使,脸色已经一片煞白,手紧紧按在剑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陈庆之却笑了。
他没有看弗拉米尔,而是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悬挂的一副巨大的、用兽皮绘制的疆域图前。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沧州的位置,然后,缓缓划过整个北方十八州。
“大王,在成为共和国的外交部长之前,我是沧州王。”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北境的风雪,认得我的旗帜。长城内外的关隘,听过我的军令。共和国的赤旗之所以能插遍北境十八州,是因为我,陈庆之,点头了。”
他转过身,直视着弗拉米尔。
“我手中的兵权,看似交出去了。但北境的粮仓,武库,矿山,还有那些枕戈待旦的将士……他们认的,不是京城议事厅里的一纸公文,而是我陈庆之这个人。”
“所以,无论京城里是谁在掌权,无论南方的战局如何。这都与我们的交易,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与大王您做交易的,从来不是那个遥远的共和国议会。”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是我。以及我身后,整个北境。”
大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那些原本满脸嘲弄的天胡贵族,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弗拉米尔那只把玩着短刀的手,也停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却仿佛身后立着千军万马的中原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审视。
这个看似温润如玉的男人,是在告诉他。
无论共和国的未来如何,他陈庆之,都是北境永远的王。
一个稳定、强大、且手握重权的合作者。
这远比一个虚无缥缈的“共和国”,更值得信赖。
许久,弗拉米尔扔掉了手里的短刀。
“哈哈……哈哈哈哈!”
他猛地站起身,发出一阵雷鸣般的狂笑。
他像一头巨熊,走到陈庆之面前,巨大的身影将陈庆之完全笼罩。
“好!说得好!”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陈庆之的肩膀上,力道大得几乎能拍碎骨头:“你们中原人,不全是会耍嘴皮子的软蛋!”
陈庆之身形晃了晃,面不改色。
弗拉米尔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
“不过,我们天胡人,信奉的是拳头。”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草原狼王的野性:“言语说得再漂亮,终究是风。只有刀剑碰撞的声音,才是最真实的。”
他转过身,指向一直默然侍立的弗拉保尔。
“这是我的儿子,弗拉保尔。天胡草原上,年轻一辈中的第一勇士。”
弗拉保尔上前一步,向陈庆之行了一礼,那双蓝色的眸子里,战意升腾。
“你。”弗拉米尔指着陈庆之:“一个耍笔杆子的外交部长。”
他又指了指弗拉保尔:“一个草原上最锋利的雄鹰。”
“我也不为难你。”
弗拉米尔从腰间解下一个镶嵌着绿松石的香囊,丢给一旁的侍从。
“点上。”
“若你,能在他手下,撑过一炷香的时间。”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地上。
“你所要的钢材,火铳,还有通商关隘……我,弗拉米尔,全都答应你!”
“但你若输了……”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你的脑袋,就要留下来,做我的酒杯!”
大殿内,一片哗然。
所有天胡贵族都兴奋地叫嚷起来,用天胡语高喊着王子的名字。
副使的脸,已经毫无血色,他冲上前来,低声道:“部长,不可!这是羞辱!您是文臣,怎能……”
陈庆之抬起手,制止了他。
他看着弗拉米尔,又看了看一旁已经拔出弯刀的弗拉保尔。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考验。
天胡人崇拜强者。
只有展现出足以与他们平等对话的力量,才能赢得真正的尊重。
他更知道,这一战,他不能退。
为了她。
为了她在那座孤城里,不必再腹背受敌。
陈庆之脸上,那温润的笑意,缓缓敛去。
他没有说话。
只是平静地,解下了身上那件代表着共和国使臣身份的、崭新的深青色云锦官服。
他将官服仔细叠好,交给身后的副使。
然后,他缓缓抽出了副使腰间那柄再普通不过的佩剑。
“锵——”
剑身出鞘,在火光下,映出一道清冷的寒芒。
他挽了一个剑花,剑尖斜指地面,对着弗拉米尔,微微颔首。
动作行云流水,是刻在骨子里的世家风度,却又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凛冽杀气。
“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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