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思想课与新条令
程耿走出帅帐。
夜风裹挟着硝烟与血的气味,灌入他的口鼻,冰冷刺骨。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沐瑶那平静到可怕的决断,在反复回响。
“去对面。”
“不是卧底。”
“是让你投敌,完完全全的投敌。”
荒唐。
这比让他立刻带兵去冲那道钢铁防线,还要荒唐。
远处,己方的营地里传来零星的欢呼声,庆祝着这场史无前例的大胜。
那声音此刻听来,却无比的遥远和刺耳。
程耿没有回自己的营帐,而是调转方向,朝着一个被临时圈起来,戒备森严的角落走去。
战俘营。
营地很简陋,只是用削尖的木桩围起来的一片空地,几堆篝火驱散着黑暗,也照亮了里面一张张或麻木,或愤怒,或绝望的脸。
他们穿着破烂的粗布军服,身上大多带着伤。
看到程耿那一身笔挺的共和国军官制服,所有的活动都停了下来。
一道道混杂着仇恨、警惕的视线,齐刷刷地钉在他身上。
“长官。”
守卫营门的士兵敬礼。
程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打开营门。
“长官,您一个人进去太危险了。”守卫劝阻道。
“打开。”
程耿的决断不带任何情绪。
守卫不敢再多言,拉开了简陋的木门。
程耿走了进去。
他环视一圈,数百名战俘,有的靠着木桩,有的蜷缩在地上,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死人的眼光看着他。
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谁是你们的团长?”
程耿开口,打破了死寂。
没有人回答。
只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程耿又问了一遍:“我问,谁是你们的团长?”
依旧是沉默。
就在程耿以为不会有人回答时,一个靠在角落里,正在用布条给自己包扎胳膊的汉子,缓缓站了起来。
他很高大,即便身上满是泥污和血迹,也掩盖不住那股子悍勇之气。
“团长已经死了。”
那汉子开口,决断粗粝。
“被你们的机关枪,打成了碎肉。”
他的话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被压抑到极点的愤怒。
程耿看向他:“你又是谁?”
那汉子挺起胸膛,尽管一条胳膊还吊着,却站得像座山。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工农革命军,四十七师,一七五团,二营营长,李云峰!”
他一字一顿,报出自己的名号,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周围的战俘们,也一个个挺直了腰杆,仿佛那个名字,给了他们无穷的力量。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云峰向前一步,将脖子伸向程耿。
“皱一下眉头,老子就不算工农的好儿郎!”
程耿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叫李云峰的营长。
这就是农民的队伍?
这就是总统大人要他去了解的队伍?
即便沦为阶下囚,也没有丝毫的畏惧和屈服。
“我不是来杀人的。”
程耿终于开口。
他的话,让李云峰愣住了,也让周围所有竖起耳朵的战俘都愣住了。
不是来杀人的?
那来干什么?炫耀武功?还是来羞辱他们?
“我是来上课的。”
程耿说出了那句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话。
“……”
战俘营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用看疯子的眼光看着程耿。
上课?
上什么课?
李云峰也懵了,他把伸出去的脖子缩了回来,狐疑地打量着程耿。
“你他娘的把我们当猴耍?”
“上什么课?”
程耿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回答。
“思想政治课。”
这五个字一出口,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李云峰和他身后的那群泥腿子出身的士兵们,大眼瞪小眼。
啥玩意儿?
思想……政治……课?
他们连字都认不全几个,哪里听过这么文绉绉的词儿。
李云峰虽然没听懂,但他大概明白,眼前这个小白脸军官,不是来找茬的。
他想听东西。
听他们工农革命军的东西。
这倒是有趣了。
李云峰的脑子转了起来。
他们现在是战俘,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闲着也是闲着。
既然这个当官的自己送上门来,想听听革命的道理,那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机会?
宣传革命思想,这本就是他们每一个革命军战士的责任!
想到这里,李云-峰那张布满疑惑的黑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好啊!”
他一拍大腿。
“你想上课?”
“那老子今天,就给你这个资本家的走狗,好好上一课!”
他也不管程耿,转头对着身后的弟兄们吼了一嗓子。
“都他娘的围过来坐好!”
“今天,咱们就在这敌人的大营里,开一次咱们自己的思想学习会!”
战俘们虽然还是没搞懂状况,但营长的命令就是一切。
他们稀稀拉拉地围了过来,在篝火旁坐下,好奇地看着李云峰和程耿。
程耿没有在意那些审视的视线。
他默默地走到一旁,在一个还算干净的木箱上坐了下来。
像一个真正的学生。
李云峰清了清嗓子,他没上过学,更不知道什么叫讲课。
但他有自己的方法。
他指着自己身上的破烂衣服,又指了指程耿身上那料子精良的军服。
“俺问你,为什么你穿得这么好,咱们却只能穿这种破布烂衫?”
程耿没有回答。
李云峰也不需要他回答,他自问自答。
“因为你们是地主,是资本家,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
“你们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从我们这些泥腿子身上刮下来的?”
他的话很粗俗,但道理却很直接。
周围的战俘们,眼里渐渐有了光。
“俺们在北境,辛辛苦苦干一年,打下来的粮食,交了租,除了税,剩下的连肚子都填不饱!”
“可那些地主老财呢?他们什么都不用干,就躺在家里,粮食就堆满了粮仓!”
“凭什么!”
李云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桩上,木屑纷飞。
“就凭他们生下来就是地主?”
“就凭我们生下来就是农民?”
“狗屁!”
他吐了一口唾沫。
“陈总司令告诉我们,这世道,不对!”
“他说,天下的土地,应该是种地的人的!天下的工厂,应该是做工的人的!”
“没有谁生来就该被压迫,没有谁生来就该当牛做马!”
“我们拿起刀枪,就是要打碎这个吃人的旧世界!建立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人人平等的新世界!”
“在这个新世界里,我们劳苦大众,才是真正的主人!”
篝火的光,映照着李云峰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种足以撼动人心的力量。
程耿静静地坐着,听着。
这些话,他在讲武堂的政治课上也听过类似的。
但从书本上看到的,和从一个刚刚在战场上与你拼过命的敌人嘴里听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明白总统大人那句“了解了以后,你应该就不会再回来了”的意思。
一种他从未接触过,却带着致命吸引力的思想,正通过这个目不识丁的农家汉子,粗暴而直接地,向他敞开了大门。
战俘营里,李云峰的授课,还在继续。
“俺再问你,你们当官的,凭什么就能对我们这些小兵吆五喝六,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而在咱们工农军里,官就是兵,兵就是官!”
“咱们的总司令,跟咱们吃一样的大锅饭,穿一样的粗布衣!”
“咱们的军官,冲锋的时候,都他娘的在最前头!”
“不像你们!当官的躲在后头,让咱们这些穷哈哈往前送死!”
李云峰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他指着程耿,又指着自己。
“这就是区别!”
“咱们是为了自己打仗!为了子孙后代不再当牛做马打仗!”
“你们呢?你们是为了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家,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女总统打仗!”
“你们的命,不是命!是他们用来换钱,换权力的炮灰!”
篝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被触动的,粗粝的脸庞。
程耿沉默地听着。
炮灰。
这个词,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想起了相箕山下,那些在钢铁风暴中瞬间化为血雾的工农革命军。
他们不也是炮灰吗?
在总统大人那恐怖的战争机器面前,他们的血肉之躯,他们的信仰,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无力。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笼罩了程耿。
他所捍卫的,和他所要面对的,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
……
次日。
帅帐之内,气氛依旧冰冷。
李世忠等一众高级将领,站在沙盘前,脸上还残留着昨日大胜的亢奋。
沐瑶却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她坐在一张巨大的行军桌后,桌上铺着一张白纸,她正用一支炭笔,在上面书写着什么。
她的动作不快,每一个字都写得清晰而有力。
“总统大人,今日我军是否继续按原计划,对敌军防线进行火力压制?”
李世忠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请示。
昨天那一仗,打得太痛快了。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敌人在他们的钢铁洪流面前,再一次崩溃的场景。
沐瑶没有抬头,笔也未停。
“不必了。”
她的决断很轻,却让帐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从今天起,改变战术。”
李世忠不解:“改变战术?我军士气正盛,正该一鼓作气,彻底摧毁他们的抵抗意志!”
“摧毁?”
沐瑶终于停下了笔,她抬起头,那平静的决断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你告诉我,一群连卧倒都不知道的农夫,有什么抵抗意志值得我们去摧毁?”
她的反问,让李世忠的脸瞬间涨红。
羞辱。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不只是对敌人的,也是对他们这些职业军人的。
是啊,打赢了一群农夫,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可是……总统大人,陈庆之的二十万大军就在那里,我们总不能一直僵持下去。”另一名将领忍不住开口。
“谁说要僵持了?”
沐瑶将写好的那张纸拿了起来,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炭灰。
“李世忠。”
“属下在!”
“把这个,拿去颁布全军。”
李世忠双手接过那张纸,定睛一看,整个人都呆住了。
纸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共和国战俘管理及收容优待条令》。
下面的条款,更是让他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第一条:凡放下武器、停止抵抗之敌军,皆视为战俘,受共和国法律保护,任何人不得肆意杀害、虐待、侮辱。”
“第二条:所有战俘,应予以收容,保证其基本饮食、住宿及医疗。”
“第三条:战俘营内,应开展思想教育工作,向其宣传共和国理念……”
“第四条……”
李世忠越看,手抖得越厉害。
“总统大人!这……这万万不可!”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将那份条令高高举过头顶。
“我军将士,浴血奋战,死伤无数!昨日阵亡的二百多名弟兄,尸骨未寒!我们怎么能……怎么能去优待这些杀了我们弟兄的刽子手!”
他的决断里带着哭腔,充满了悲愤。
“是啊,总统大人!不能这么做啊!”
“这是对死难将士的侮辱!”
“杀了他们!为弟兄们报仇!”
帐内群情激奋,一众将领纷纷跪下,请求沐瑶收回成命。
他们无法理解。
明明是碾压般的优势,明明可以轻松将敌人全部歼灭,为什么要去搞什么优待战俘?
这不是妇人之仁是什么?
沐瑶静静地看着跪了一地的将领。
她没有愤怒,也没有不耐烦。
她只是平静地开口,决断清晰。
“都起来。”
没有人动。
“我再说一遍,都起来。”
这一次,她的决断里,带上了一丝不容抗拒的威严。
将领们身体一颤,终究不敢违抗,一个个从地上爬了起来,但脸上依旧写满了不甘和屈辱。
“李世忠,我问你。”
沐瑶的决断转向他。
“共和国的军队,为何而战?”
李世忠一愣,随即挺起胸膛,大声回答:“为共和国开疆拓土!为总统大人扫平寰宇!”
“错。”
沐瑶直接否定。
“你们不是为我打仗,也不是为了开疆拓土。”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疆域图前,那上面,南境十八州已经被染成了代表共和国的红色。
“一个国家,需要什么?”
沐瑶没有等他们回答,自问自答。
“需要土地,需要资源,更需要人。”
她用手指,在地图上,陈庆之盘踞的北境十六州上,重重划过。
“对面那二十万人,他们是敌人吗?”
“是。”
“但他们是农民,是工人,是劳动力!”
“杀了他们,很简单。”
沐瑶转过身,重新面对众人。
“用机枪扫,用大炮轰,不出一个月,北境就能变成一片无人区。”
“但这,是我想要的吗?”
“一片废墟,对我,对共和国,有什么意义?”
“我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充满生机的北境。”
“我要的,是那二十万放下武器,拿起锄头和锤子,继续为我们劳动的劳动力!”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将领都呆呆地看着沐瑶。
他们脑子里那些关于复仇、关于军功、关于荣誉的想法,在沐瑶这番宏大而冰冷的叙述面前,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总统大人考虑的,早已不是一场战争的胜负。
而是……整个国家的未来。
李世忠张了张嘴,感觉自己的喉咙无比干涩。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和沐瑶那站在国家层面上的战略考量相比,他那点“为弟兄报仇”的朴素情感,显得那么的渺小和幼稚。
“可是……他们毕竟是敌人。”
李世忠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放下武器之前是。”
沐瑶纠正他:“放下武器之后,他们就是共和国的预备公民。”
“我的话,说完了。”
“谁赞成?谁反对?”
她的决断,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敢出声。
“很好。”
沐瑶坐回桌后。
“传我的命令,将条令立刻下发全军,严格执行。”
“任何部队,若再出现虐杀俘虏的行为,主官就地免职,严惩不贷。”
“是!”
李世忠深深地低下头,领命而去。
当帐帘落下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走出来。
那个女人的思想,太可怕了。
她根本不是在打仗。
她是在用战争的手段,去实现一个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庞大的建国蓝图。
……
条令,很快便传达到了前线的每一个角落。
一支刚刚击退了敌人冲锋的步兵连队,正趴在战壕里,打扫着战场。
“连长!那边还有活的!”
一个士兵指着远处,几个正在血泊里挣扎的敌军士兵。
连长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他抬起手里的步枪,毫不犹豫地瞄准。
“送他们一程!”
“砰!”
枪声还未响起,一只手就按住了他的枪管。
是副官。
“老张,你干什么!忘了上面的命令吗?”
连长老张一脸不忿:“什么狗屁命令!老子只知道,这帮龟孙子,刚刚差点就把三排长的腿给打断了!”
“命令就是命令!”指导员的态度很坚决:“放下武器的都是战俘!要收容!不准杀!”
“我呸!”老张一口浓痰吐在地上:“收容他们?给他们饭吃?凭什么!老子们在前线拼命,还要养着这群泥腿子?”
他的话,引起了周围士兵的共鸣。
“就是!杀了他们!”
“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张副官,你别拦着,这不公平!”
看着群情激奋的士兵,张副官的脸色也很难看。
他何尝不恨?
可军令如山。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张副官吼了一嗓子,“想上军事法庭的,就尽管开枪!”
士兵们的气焰,顿时被压了下去。
老张恨恨地放下枪,一拳砸在战壕的泥土上。
“憋屈!真他娘的憋屈!”
……
战俘营里。
李云峰的“思想政治课”,还在继续。
经过一夜的发酵,程耿私下找战俘“上课”的事情,已经在营地里传开。
此刻,程耿的周围,围坐着更多的战俘营敌军。
他们看着这个年轻的敌军军官,眼神里依旧充满警惕,但却多了一丝好奇。
就在这时,营地的大门被打开了。
一名共和国军官,带着几个士兵,大步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清了清嗓子,大声宣读起来。
“奉共和国总统沐瑶大人令,颁布《共和国战俘管理及收容优待条令》……”
当“不得肆意杀害、虐待”、“保证饮食住宿”、“开展思想教育”这些词句,从军官嘴里一个个念出来时。
整个战俘营,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战俘,包括唾沫横飞的李云峰,全都愣住了。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这是……什么情况?
不杀他们?还要给他们饭吃?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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