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
庆州。
总司令部。
夜深如墨,办公室里只亮着一盏孤灯。
陈庆之站在巨大的地图前,一动不动,已经站了两个时辰。
北境十六州的版图,在他的注视下,仿佛变成了一片看不到希望的泥潭。
五年。
他只有五年。
他闭上眼,沐瑶在谈判桌上说过的那些话,又一次在脑中回响。
“最大的差距,是思想,是制度,是那源源不断培养人才的,看不见的体系。”
他猛地睁开双眼,双手撑在冰冷的桌沿。
两个最棘手的问题,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第一个问题,工业。
要对抗沐瑶的工业国,就必须建立自己的工业体系。
可工厂从何而来?
学沐瑶那样,拉拢商贾,发行债券,用资本的力量去催生?
那和沐瑶的共和国,又有什么区别?
他要建立的,是一个属于劳苦大众的世界。
他绝不能再培养出一批脑满肠肥的资本家,然后等着他们吸干工人的血,最后再反过来推翻自己。
这条路,走不通。
第二个问题,内部。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
有拥护者,就必然有反对者。
那些被没收了土地的乡绅,那些被剥夺了特权的旧贵族,他们不会甘心失败。
他们会像毒蛇一样,潜伏在阴暗的角落,随时准备咬上致命的一口。
必须成立一个专门的组织,去肃清这些内部的敌人。
可这个组织,该是什么样?
那样的机构,一旦建立,就是一头无法控制的猛兽,最终只会吞噬革命本身。
陈庆之感到一阵无力。
他可以带兵打仗,可以冲锋陷阵。
但治理一个国家,建立一个全新的秩序,这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他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报告!”
门外传来警卫员的声音。
“总司令,沐先生到了。”
沐先生?
陈庆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沐渊亭。
他竟然已经到了庆州。
“请他进来。”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道清瘦的身影走了进来。
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但那股属于文人的儒雅,已经被一种钢铁般的坚毅所取代。
他瘦了。
也硬了。
像一块被反复捶打过的铁。
“子由。”沐渊亭先开了口,脸上带着一丝旅途的疲惫,但站得笔直。
“兄长。”陈庆之迎了上去,两人双手交握。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这声简单的称呼。
他们都清楚,从沐渊亭叛逃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再仅仅是旧友,而是捆绑在同一驾战车上的同志。
“一路辛苦。”
“还好。”沐渊亭环视了一圈这间简陋到堪称寒酸的办公室,最后视线落在那副巨大的地图上。
“看来,你遇到了麻烦。”
他不是在问,而是在陈述。
陈庆之没有隐瞒,他指着地图,将自己面临的两个死结,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关于工业,关于内部的敌人。
沐渊亭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仿佛他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解答这两个问题。
“关于工厂,”沐渊亭走到地图前,伸出手,在代表着矿产资源的几处标记上轻轻点了点。
“沐瑶的道路,我们确实不能复制。”
“但我们可以走另一条路。”
“国营。”
陈庆之的身体微微一震。
国营?
“工厂,不属于任何个人,也不属于任何资本家。”沐渊亭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它属于国家,属于全体人民。它创造的利润,也将用于全体人民。”
“我们要提倡一种新的风尚,那就是工人最光荣。我们要让所有人都明白,是他们的劳动,在建设这个国家。”
“我们还要制定从上到下的工资标准,保证相对的公平,杜绝剥削的产生。”
一番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陈庆之脑中的迷雾。
对啊。
国营。
这才是真正属于人民的工厂。
这才是他想要的,那个世界的雏形。
“我明白了。”陈庆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
“那第二个问题呢?”他追问道:“那个专管反革命的组织……”
“这个问题,她也给出了答案。”
沐渊亭说着,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用牛皮纸包裹着书封的书。
他将书递给了陈庆之。
陈庆之伸手接过,入手很沉。
他低下头,看向那朴素的封皮。
上面用最简洁的黑体字,印着五个大字。
《钢铁的练成》
陈庆之的心,猛地一跳。
“这是……”
“一本话本。”沐渊亭的口吻很平淡,“我闲暇时写的。”
陈庆之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一本话本,如何解决内部敌人的问题?
沐渊亭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补充了一句。
“是她写的。”
“她让我,用我的名字,在北境发表出去。”
轰!
陈庆之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沐瑶写的?
让他用沐渊亭的名字发表?
为什么?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颤抖着手,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扉页上,没有前言,没有序章。
只有一行娟秀而有力的钢笔字。
陈庆之看着那行字,整个人,如同被闪电击中,僵在了原地。
那上面写着:
献给所有被我牺牲的同志,以及,那个我永远无法抵达的新世界。
那一行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烙在陈庆之的脑海里。
他的手在发抖。
这本书,竟然是她写的。
她让他用他的名字发表。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抬起头,看向沐渊亭。
“你看完了?”他的嗓子有些干。
沐渊亭点了点头,面容平静,但那份平静之下,是早已被风暴碾压过的废墟。
“看完了。”
“这书里……到底写了什么?”陈庆之追问,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这一切疯狂的答案。
沐渊亭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那扇简陋的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北境的冬天,总是这么压抑。
“它写了一个故事。”沐渊亭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一个叫保尔·柯察金的年轻人的故事。”
保尔。
一个陌生的名字。
“他出身贫寒,很早就投身革命。他打过仗,负过伤,修过铁路,当过干部。他将自己的一切,他的青春,他的健康,他的爱情,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了他所信仰的那个事业。”
沐渊亭的叙述很平淡,没有夹杂任何个人情绪。
可正是这种平淡,让陈庆之的心,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在这之前,我以为我懂了她说的革命。”沐渊亭自嘲地笑了笑:“打倒皇权,建立共和……我以为那就是全部了。”
“我错了。”
“我们都错了。”
陈庆之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我们看到的,只是她想让我们看到的。她说的社会,她说的平等,我一直觉得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存在于圣贤书中的大同世界。”
“一个美好的,却永远无法实现的梦。”
“直到我看了这本书。”
沐渊亭转过身,看着陈庆之,那份沉静的背后,是彻底的清醒。
“我才明白,那不是空想。那是一条路,一条需要用鲜血和钢铁铺就的路。而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早地看清了这条路的全貌。”
“她甚至……看清了路的尽头。”
陈庆之拿着书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她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又为什么要用你的名字发表?”
“因为她做不了保尔。”沐渊亭的回答,像一把锥子,狠狠刺入陈庆之的心脏:“她要亲手建立一个与保尔为敌的世界,一个需要被保尔们去推翻的世界。”
“而我们,”沐渊亭的目光落在那本书上:“她希望我们,能成为保尔。”
陈庆之的大脑,一片空白。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就在这本书里。”沐渊亭指了指陈庆之手中的书。
“你自己看吧。”
“看完,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沐渊亭说完,便转身离去。
他走得很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只剩下陈庆之一个人。
他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动。
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书。
《钢铁的练成》。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桌前,坐下,翻开了第一页。
……
时间,在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陈庆之完全沉浸了进去。
他跟随着那个叫保尔的年轻人,经历了一场场残酷的战争,看到了一个旧世界的崩塌和一个新世界的诞生。
他看到了保尔的迷茫,看到了他的成长,看到了他如何将个人的情感,熔炼进那股名为“革命”的洪流之中。
当他读到,保尔的战友们为了肃清内部的敌人,成立了一个名为“契卡”的组织时,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书里写道,这个组织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用最铁血的手段,去审判和处决那些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叛徒、间谍和投机分子。
这不就是他苦苦思索,却又不敢触碰的那个答案吗?
一个必要的,却又无比危险的组织。
沐瑶用一本话本,用一个虚构的故事,将这个血淋淋的答案,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继续往下读。
他看到了保尔在和平年代,为了建设国家,在冰天雪地里修建铁路,最终拖垮了身体。
他看到了保尔双目失明,全身瘫痪,被禁锢在小小的房间里。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的人生已经结束时,他却靠着惊人的毅力,口述完成了自己的小说,用另一种方式,回到了战斗的队伍中。
陈庆之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
当他读到全书最核心的那段话时,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书页上,保尔·柯察金的故事,已经结束。
但属于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许久。
许久。
陈庆之缓缓地,重新坐了下来。
他捡起那本书,用手轻轻抚过那一行娟秀而有力的题字。
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决然。
天,已经亮了。
一缕晨光,从窗外透了进来,照亮了办公室里的尘埃。
陈庆之合上了书。
他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地图前。
他的目光,越过北境十六州,落在了遥远的南方,落在了那座名为京城的,庞大的战争机器之上。
那里,有他此生最爱的女人。
那里,也有他此生最强大的敌人。
他的手,缓缓抬起,向着她敬了一个属于工农革命军的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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