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周二愣子家
卡车在积雪没过脚踝的土路上颠簸了足足两个多小时。
最后，车子终于在一片插着红旗的空地前停稳。
空地四周，剥了皮的原木堆得像一座座小山。
这里就是17楞场。
郭兴邦背着他那个洗得发白的破旧帆布包，从车斗里跳下来，脚一沾地，人就僵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片忙碌又粗犷的场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脸上一片茫然和紧张，嘴唇冻得发紫。
李泽跳下车，走到他身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怕，好好干，我会抽空来看你。”
话音刚落，一间木板房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军大衣、戴着狗皮帽子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他个子不高，但很壮实，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常年发号施令的劲儿。
男人一双眼睛在郭兴邦身上上下扫了一圈，眉头立刻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咋是你个豆芽菜？刘龙那小子咋没来？”
刘天从驾驶室里探出头，咧着嘴，隔着老远就喊上了：“杨头儿！这是我兄弟郭兴邦，家里活儿少，他想出来锻炼锻炼，龙子得在家帮衬着！”
来人正是这17楞场的把头，杨军。
杨军又瞥了一眼瘦得跟个鸡崽子似的郭兴邦，不满意地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锻炼？我这儿是伐木场，不是澡堂子，可没地方给他搓澡。”
郭兴邦听得清清楚楚，脸瞬间涨得通红。
李泽冲刘天使了个眼色，然后一把拉住杨军的胳膊，把他拽到旁边，离了卡车几步远，压低了声音。
“杨哥，这小子算是我兄弟，你帮我个忙。”
“你说。”杨军点了根烟，吸了一口，等着下文。
“别太照顾他，往死里练。”李泽道，“给他派最累的活，最糙的饭。这小子要是受不了，他自己就会哭着跑回家。要是他能扛下来，就算他出息了。”
杨军夹着烟的手顿在半空，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
他重新扭头打量了一下不远处的李泽，吐出一口烟圈，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你小子……是不是瞅他不顺眼呐，借我的手这么折腾他？”
“是为他好。”李泽的回答没有半点犹豫，“不让他吃点见血的苦，不多磨掉几层皮，他一辈子都长不了真本事。”
杨军听完，沉默了几秒，然后掐灭了烟头，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行，我明白了。你这兄弟交给我，放心。”他拍了拍李泽的肩膀，压低声音，“到我这儿，是龙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我保证给他好好‘锻炼’，要是他实在扛不住，我就给你捎信。”
“谢了，杨哥。”
送别了郭兴邦，刘天的解放卡车还要继续往前，把关兰送到更远的林业点。
李泽在半路一个岔路口下了车。
他站在齐膝深的雪地里，目送着那辆老旧的卡车突突地冒着黑烟，消失在白茫茫的林海雪原尽头。
李泽紧了紧衣领，准备搭个顺风车返回庆安。
没等多久，一辆绿色的“摩斯嘎”通勤车从远处慢悠悠地开了过来，车轮在雪地上压出两道深深的辙。
李泽招了招手，车子在他身边稳稳停下。
车窗摇下来，司机探出头，一看见是李泽，立刻热情地喊道：“小泽？哎呀，是你小子！快上来，快上来！正好顺路回场部！”
李泽道了声谢，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暖气开得足，一股热风扑面而来。
除了司机，后座还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穿着一身板正干部服的男人。
那人看见李泽，也主动开口打招呼，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络。
“你是……李泽吧？我记得你，是大强的外甥？”
李泽认出他了，是庆安林场的一把手，张德玉，也是他强叔张大强以前的老领导。
“张场长。”李泽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张德玉笑呵呵地问：“你跟大强最近还有联系吗？他那老胳膊老腿的，身体咋样？”
“张叔，我强叔身体挺好的，就是嘴碎，还常念叨您呢。”
“那就好，那就好。”张德玉闻言，叹了口气，感慨道，“他那脾气，就是太倔了，一根筋！当年要不是他非要……”
话说到一半，张德玉又停住了，摆摆手，没再继续说下去。
两人在车上聊了一路林场的事，从今年木材的行情聊到最近这要命的天气。
张德玉越聊越心惊，发现李泽这个年轻人说话沉稳，条理清晰，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完全不像外面传的那个打架斗殴、混不吝的“牲口”。
车子很快到了庆安林场场部大院。
张德玉热情地邀请道：“小泽，别急着走，来我办公室喝口热水再走。”
李泽正好也想顺路去看看张大强，便跟着他下了车。
刚一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烟味就扑面而来。
里面还有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对着一堆文件愁眉苦脸，看见张德玉进来，立刻站了起来，跟看见了救星一样。
“老张，你可算回来了！”
“这是局里的王科长。”张德玉给李泽介绍了一下，又对王科长说，“这是张大强的外甥，李泽。”
王科长心烦意乱，只是冲李泽点了下头，就火烧眉毛地把张德玉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林业局新来的领导后天就要来视察，点名要检查咱们这个季度的木材产量！可你看看外面这天，大雪都他娘的封山半个月了，采伐队根本进不去，这产量的缺口可咋整啊？拿雪球子给他凑数吗？”
张德玉的眉头也瞬间拧成了个疙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
李泽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端起搪瓷缸子喝着热水，一句话也没插。
产量缺口，新领导视察……这些信息在他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成形。
喝完一杯热水，李泽便起身告辞。
张德玉正好也要回家，便开着自己的那辆半旧吉普车，顺路把他捎回了屯子口。
路过张大强家门口时，李泽看见他正蹲在院子里，往一个破碗里倒着什么东西，旁边一条半大的黑狗正兴奋地摇着尾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李泽下了车，跟张德玉道了别，然后径直朝院子走去。
“强叔。”
“小泽来了。”张大强站起身，在裤子上拍了拍手上的碎末，“我家黑狼前两天生病了，蔫了好几天，刚给它弄了点药面拌饭，现在好多了。”
李泽看了一眼那条通体乌黑的土狗，关切地问：“要不要找兽医再看看？”
“不用，土方子，吃了就好。”张大强摆摆手，领着他进了屋。
屋里烧着火墙，暖烘烘的。
李泽把这次去万业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着重说了说徐春林和关兰那俩年轻人的事。
张大强听得直乐呵，不住地夸他办得漂亮。
李泽话锋一转，又提起了另一件事。
“强叔，这次进山，顺手搞到了一张品相顶好的紫貂皮。”
张大强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声音都高了八度。
“真的？那玩意儿可值不少钱！你小子，是真有本事！”
他正高兴着，忽然一拍大腿，整个人从炕沿上弹了起来。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差点把正事给忘了！”张大强脸上满是火急火燎的神情，“周二愣子！他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这几天一直念叨你，说走之前一定要见你一面！他后天一早的车，就要去省城医院做全面检查了！”
张大强说着，就跟赶鸭子一样往外推李泽。
“你赶紧回家！我现在就去屯部给周二愣子家打电话，告诉他你小子回来了，让他放心！”
李泽被他推得一个趔趄，也明白事情紧急，连忙点头，转身就朝着吴婶子家的方向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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