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灯塔下的碎光
第十三章：灯塔下的碎光
黄昏把海面泡成了一杯橘子汁，像他去做笔录时喝的那杯似的，林澈踩着退潮后的礁石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鞋底碾过贝壳碎屑，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谁在边上嚼着没化完的薄荷糖。
又往前走了几步，鞋尖忽然踢到个硬东西，弯腰一摸，是颗小海螺，壳上的螺纹还带着湿泥，跟小时候他和哥哥在滩涂上捡的差不多。
“这海螺洗干净，能听见海浪的声音。”
哥哥的声音从礁石缝里冒出来，带着点潮乎乎的慵懒，像是躺在沙滩上晒暖晒舒服了以后说话的调子。
“你当时把海螺贴在耳朵上，说没听见海浪的声音听见的全是我在喊你‘小笨蛋’的声儿。”
林澈把海螺揣进兜里，指尖蹭到壳上的细沙，忽然想起是十岁那年——哥哥举着颗巨大的海螺满脸兴奋的朝他跑过来，边跑边说“小澈你快听，这里面有海浪声儿”，林澈期待的把海螺贴在耳朵上，这时哥哥对着海螺另一头大喊“小澈是小笨蛋”，气得他追着哥哥在礁石滩上跑，最后跑累了两人滚在软泥里，抱着傻笑。
林澈摸着刚刚捡的海螺往就这样往灯塔走着，突然就发现原本以为很远的灯塔已经近在眼前了，灰黑色的塔身矗立在那，像支没蘸墨的毛笔。
塔顶的灯还没亮，但林澈知道，等天黑透了，那束光会像舞台上的追光一样，一直照到十公里外——哥哥以前总说，“灯塔是大海的追光者”。
“慢点走，前面那块礁石有些松了。”哥哥的声音从礁石缝隙中传出来。
林澈低头看，果然有块礁石歪了，边缘还沾着点湿泥，像是刚被海浪冲刷过，他绕开那块松了的礁石。
想起小时候在这里也摔过一次跤，当时膝盖磕出个血口子，还是哥哥背他回的家，一路上嘴里都在不停的骂他，却又怕他膝盖的伤口疼故意放缓了脚步。
“哥，你说的灯塔里秘密，是什么啊？”林澈对着海浪大喊，声音被刮起的海风撕成了碎片。
“是想告诉你，我其实也怕水。”哥哥的声音忽然有些低沉，听起来情绪不高“小时候被浪卷进深海过一次，灌了半肚子水，当时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林澈的手猛地攥紧，他想起林漾的那个笔记本，想起里面那句“其实我也怕水”，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有些刺痛。
以前哥哥总在深水区边缘停一下，手指悄悄攥紧他的胳膊——当时他以为是哥哥在帮他稳住重心，现在才懂，那是哥哥害怕的在抖。
原来那些“游得像条鱼”的松弛，那些“别怕，有哥呢”的笃定，全是装的。
“那你为什么还一定要教我？”林澈的声音有些发颤，眼泪无声的掉下来，被海风刮进了海里，他有点想不通，但更多的是心疼哥哥。
“因为怕你像我一样。”哥哥的声音里带着平时一样轻笑声“怕你遇见暗流时，连怎么蹬腿都不会，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林澈忽然想起刮台风那天的情形：哥哥在海里把他往岸上推，哥哥手掌里全是汗。当时他以为那是海水，现在明白了，那是哥哥害怕的证明，但哥哥还是把他推上了岸。
林澈擦了擦泪，踩着礁石继续往前走，灯塔就在眼前了，从侧面看像个蹲在海里的巨人。
塔身下有片平整的沙滩，是他跟哥哥的另一个“秘密基地”，兄弟俩小时候总在这里用捡到的贝壳堆各种城堡，哥哥堆的城堡总是比他的高，但会偷偷把最漂亮的贝壳埋在他的城堡底下。
走到沙滩中央，林澈的脚忽然觉得踩到个什么东西，扒开沙子一看，是个铁皮盒子
——是他们十岁那年埋的“时光胶囊”。
当时哥哥跟他说“咱们把愿望写在纸上放进去，十年以后再一起挖出来看”。
林澈打开盒子，拿出那两张有些泛黄的纸，上面是他跟狗爬是似的字“要永远跟哥哥在一起！”，另一张上哥哥的字：“小澈，要是你看到这个，说明你已经不怕海了吧？哥没骗你，灯塔下面真的有秘密——游到就知道了。”
“看那棵歪脖子树。”哥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林澈抬起头，看见灯塔旁边那棵松树，树干歪向海面，像个正在探头看海的人。
林澈记得树下有块礁石，上面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漾、澈。是他们俩八岁那年刻的。
哥哥说“要把月牙湾每一块礁石都刻上咱俩的名字，让大海知道，这里有两个调皮鬼。”，刻完后还会得意地拍着他的肩膀，结果没站稳，差点掉进海里，被他拽住才站稳没掉进海里。
“哥，你当时是不是故意用没站稳来掩饰自己害怕的？”林澈摸着那两个字，指尖碰到那斑驳地痕迹，像摸到了十年前午后的一缕阳光。
“不然呢？”哥哥声音带着点痞气，“你哥这点黑历史也只有你才知道。”
林澈也笑了，眼泪却掉下来。忽然明白了，哥的“怕水”从来不是弱点，是藏在勇敢背后的温柔——因为哥哥淋过雨，所以总想给他撑起一把伞。
暮色渐浓，天空中弥漫着一层深蓝的薄雾，星星点点的灯光点亮夜空。
此时灯塔的灯亮了起来，一束白光划破暮色，在海面上扫来扫去，像在寻找什么。
林澈坐在沙滩上，看着那束光，想起哥说过“灯塔的光能让迷路的船看见它，知道家在哪，这样就不会迷失在海里”。
“哥刮台风那天你看见灯塔的这束光了吗？”林澈轻声问。
“当然看见了。”哥哥声音很笃定，“这么亮，怎么会看不见。”
林澈的鼻子忽然又一阵发酸。想起那天，他趴在沙滩上哭嗷的情形，眼里只有灰蒙蒙的天，根本没注意什么灯塔的光。
回到沙滩时，潮水又涨了些,月牙湾每年七至八月都有可能会见到发着光的蓝色大海，人们给它取名叫“蓝眼泪”，深邃湛蓝的海面，萤萤蓝光随波涛荡漾，让人一时分不清脚下的是海还是星空。
“蓝眼泪”是一种在海洋中能发出蓝色荧光的生物现象，主要由一些浮游生物引起，其中最常见的是夜光藻和海萤。
但是“蓝眼泪”可遇不可求，就像是等待一场浪漫的意外，才让它显得更加珍贵。
林澈记得某个暑假的晚上，他正裹着毛巾被在床上看漫画书，哥哥突然钻进他被窝里用毛巾被盖住头神神秘秘的在他耳边说，“我白天在海边听到大人们都在说这几天夜里能看见“蓝眼泪”，想不想去看？”
林澈其实不久前刚刚经历了被卷进浪里差点死掉那件事，心里还是很害怕去海边的，但看到哥哥那一脸期待又兴奋的表情，就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最后兄弟俩悄悄溜出家门，拉着手一路狂奔的向海边跑去，果然刚跑到岸边就看到有好多人等在海边的沙滩上了，都是来看“蓝眼泪”的人。
林澈跟哥哥手拉手往海边走，过了没一会儿，眼前的大海一刹那仿佛是流星坠入到了这片海域。
林澈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俩的脸贴在一起在那蓝色光晕的映衬下，他看到哥哥眼中也有好多好多星星，一闪一闪的，特别好看，比当时这片发着光的蓝色大海还美。
其实，有些心动不必惊动爱情，它们不必开成盛大的花海，也可以在青涩与静谧中细水长流。
在人声鼎沸的海边，似有一种不明不白的东西在蔓延，是林澈年幼时那没来由的悸动，这份情愫被他藏进了“蓝眼泪”里。
长大以后林澈才知道，“蓝眼泪”实则是海洋在向人类的发出SOS信号——过度营养化、海水酸化正在摧毁这份脆弱的海域。
[当站在浪尖凝望荧光海浪时，请记得每一道蓝光都在诉说：地球不需要人类制造的幻境，我们需要学会敬畏自然的呼吸节奏。]
“蓝眼泪”之所以珍贵，到底是因为它的美丽，还是因为它的转瞬即逝呢？比如烟火，比如流星，比如“蓝眼泪”，比如年少岁月里的那份藏在心底的爱意……
林澈突然很想再看一次“蓝眼泪”，顺便去看看年幼时被自己藏起来的那份心跳。
站起身，看见远处的礁石滩上有个模糊的人影，正弯腰捡着什么，他悄悄走过去，走近后看到是个穿蓝色布衫的老人，手里还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刚刚捡到的贝壳和海螺。
走近了才看清是张奶奶。
“张奶奶？”林澈喊了她一声。老人回过头，看见是他，暗淡的眼睛亮了亮有些惊讶：“小澈？你怎么在这？”
“我来看看大海。”林澈走到她身边，看见竹篮里有颗荧光贝壳，和林漾给他的那颗很像，他问张奶奶“这贝壳……”
“哦，这个啊。”还没等他说完张奶奶已经拿起那个贝壳，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是你哥去年藏在我家后院菜窖里的，他还跟我说‘等小澈不怕大海了就送给他’。这孩子总是把什么事都放在心里。”
林澈的呼吸突然像是被什么抽空了一样，他有一瞬的窒息，现在他才知道原来那颗贝壳不是哥哥从深海捡的，是早就准备好的；哥哥说“等你游到灯塔就给你看更大的”，也不是在骗他——他只是想找个理由，让林澈慢慢学会游泳，忘记对大海恐惧。
林澈看着手里的这枚贝壳，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像哥哥最喜欢的那种凉凉的薄荷糖化开。
“哥，我已经不怕了。”林澈对着海面大声说，他的声音被灯塔的光拉长了，“真的，不怕了。”
海浪一遍遍抚过礁石，像哼着一支不成调的、只属于礁石的摇篮曲，在寂静里荡开波纹，仿佛黑暗深处，真有一个人在欣慰的颔首，随着浪涌轻轻，轻轻地点着。
张奶奶把竹篮里的贝壳拿出来分了一半给他。
林澈攥着那些贝壳，忽然觉得它们不是普通的贝壳，是哥哥撒在海里的星星，正在被他一颗一颗发现再珍藏起来。
捧着这些仿佛在发着光的小贝壳，虽然夜里的海边有些凉但他心里却觉得暖暖的。
回家的路上，灯塔的光一直跟着他，把影子拉得很长，林澈走得很慢，像身边还跟着那个总爱走在他左侧的身影，左肩微微沉着，嘴里含着颗薄荷糖，还会叮嘱他“慢点走，看路”。
路过学校泳池的时候，看见里面还有人在游，灯光下的水波像块晃动的蓝宝石。他忽然想跳进去，像哥那样自由地游一次，从这头到那头，不用怕呛水，不用怕抽筋，就那么痛痛快快地游一次。
“明天试试一千米吧？”林漾声音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试探着问，带着点期待。
林澈没绝对，点点头，从兜里拿出那颗荧光贝壳看到它泛着淡淡的蓝光，真的像颗不会熄灭的星。
林澈早把哥哥那些藏在心里的秘密看清了：哥哥怕水，怕的不比他好多少，但即便每次在哥哥逼着他去学游泳的时候一边强忍对大海那份从骨子里的发怵。
但同时还要让他察觉不到，因为比起对大海的恐惧，哥哥更怕的是保护不了他；哥哥爱说些没边的谎，但核心都裹着半融的蜜糖；
他没入命运与大海的潮涌，却将残存的所有光与勇气，凝成这些贝壳，留待他去一点点拾取。
远处的灯塔仍在不知疲倦地眨着眼睛，雪白的光束劈开夜色，漫过起伏的海面，淌过软绵的沙滩，最后稳稳铺在他脚下的路上，像条会发光的引路灯。
林澈仰头对着那束光笑了笑，步子迈得又快又稳。
林澈摸了摸兜里的小海螺，贴在耳朵上——里面果然有“嗡嗡”的声音，像哥哥在喊他“小笨蛋”，又像混着海浪在说“别怕，我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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