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冲锋
四月三日,夜。
台儿庄,已经死了。
或者说,它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又残忍的方式被凌迟处死。
这座古老的运河城市,此刻就像一具被开膛破肚的巨大尸骸,静静地躺在鲁南平原的寒夜里。
它的血肉早已模糊不清,它的骨骼也已寸寸断裂。
只有那条黑色的运河,像一条尚未完全凝固的巨大伤口,在废墟间无声地流淌着,倒映着天空中那几颗冷漠的星。
死亡的恶臭,浓稠得如同实质。
尸体腐烂的酸臭,混合着火药燃烧后的硫磺味,还有毒气残留的、甜得发腻的怪味,形成了一股只属于台儿庄的味道。
幸存的守军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味道。
它就像一件无形湿冷的寿衣,紧紧地包裹着每一个人。
激战,已经持续了数十天了。
对于城内仅存不到两千名的华夏残兵来说。
时间早已经没有了意义。
白天,还是黑夜?
今天,是几号?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
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两件事:杀人和等待被杀。
陈墨靠在一个用尸体和沙袋垒起来的、临时的指挥掩体里,剧烈地咳嗽着。
每一次咳嗽,都会牵动他胸口的伤,带来一阵如同被撕裂般的剧痛。
他的伤,在林晚的精心照料和那半包珍贵的磺胺粉的作用下,虽然没有继续恶化,但也远未到痊癒的地步。
他依旧虚弱,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陈参谋,再喝口热水吧。”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西北军老兵,将一个搪瓷缸子,递了过来。
这是整个北城,唯一还在坚持称呼他职务的人。
更多的人,无论是西北军的老兵,还是桂军,都开始用一种更简单、也更亲切的方式称呼他——“咱们的陈先生”。
这个称呼里有敬畏,有依赖,也有一种将他视为自家人的朴素的认可。
陈墨接过水,点了点头,却没有喝。
他知道现在每一口干净的热水,都可能是一个伤员的救命药。
他的目光越过掩体,投向了对面那片同样死寂的废墟。
那里,是日军的阵地。
经过了数日的血战,双方的阵线已经彻底绞在了一起。
最近的地方,甚至只有一条街的距离。
他们可以清晰地听到,对面传来的敌人的咳嗽声和军官的叫骂声。
他们也在等待。
等待着黎明,那最后的总攻。
所有人都知道,明天将是决定一切的最后时刻。
城内的守军,已经弹尽粮绝。
大部分士兵的子弹,不超过五发。
手榴弹,已经成了最宝贵的战略物资,只有在敌人坦克冲上来时,才会被允许使用。
他们的体力,他们的意志,都已经被消耗到了极限。
他们就像一根被拉到了极致的弓弦,随时都可能在下一秒彻底崩断。
“总座的电报。”
一个传令兵猫着腰,冲了进来,将一份电报递给了正在擦拭大刀的王震南。
王震南接过电报,借着微弱的马灯光,看了一眼。
然后,他沉默了。
良久,他才抬起头,那只仅存完好的独眼里闪过一丝悲壮的决绝。
“传我命令。”
他沙哑地说道。
“把所有还能动的弟兄,都给老子叫起来。把我们最后剩下的那点土豆和饼子,都分下去。让他们吃顿饱饭。”
“另外,把后勤处那几口作为储备的白酒,也都搬出来。每人分一碗。”
“告诉弟兄们,这是……最后一顿了。”
“吃饱了,喝足了,明天天一亮,就跟着我王震南……”
“去跟小鬼子,拼命!”
指挥部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听懂了,这是最后的诀别令。
他们成了被遗弃的孤军。
一股深沉无声的绝望,如同瘟疫般,在每一个人的心中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
“轰隆隆……轰隆隆……”
一阵极其低沉,如同滚雷般奇异的轰鸣声,突然从极远处东南方天际传了过来。
那声音很远,很闷,却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穿透力。
仿佛能让大地都跟着一起,微微颤抖。
“是……是打雷了吗?”
一个年轻的士兵,茫然地问道。
“不对!”
陈墨猛地站了起来,他侧耳倾听,那双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眼睛里。
瞬间爆发出希望的光芒!
他太熟悉日军炮火的声音了!
无论是九二式步兵炮那短促沉闷的“咚咚”声,还是九六式榴弹炮那种带着尖锐啸叫的爆炸声,都早已刻进了他的骨髓。
但这声音不同!
它更雄浑、更加厚重、更加充满了力量感!
这不是爆炸的声音,这是发射的声音!
是超大口径火炮出膛时,那独有的、如同撕裂天空般的怒吼!
“是援军!”
“咳……咳咳咳!是我们的援军!是汤恩伯的重炮!他们在炮击鬼子的后路!他们来了!!”
他发疯似的喊了起来,因为激动,牵动了伤口,剧烈地咳嗽着。
他知道历史,知道到援军什么会到来。
但因为知道,所以十分的煎熬。
而整个指挥部,先是一片死寂。
随即,爆发出了雷鸣般的狂喜!
“援军?!”
“真的是援军?!”
王震南一把扔掉手中的大刀,冲到门口,他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东南方的天空。
他看到在漆黑的夜幕之上,一团团巨大的、橘红色的火光,正在不断地如同地狱的业火般升腾、绽放!
每一次绽放,都伴随着那一声,让大地为之颤抖的雄浑的雷鸣!
“哈哈……哈哈哈哈……”
王震南看着那片火光,先是低声地笑,然后,变成了放声的大笑,笑着笑着。
这个在部下全员殉国时都未曾流一滴泪的铁血汉子,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来了……你们这群龟儿子……终于……终于他娘的来了……”
消息像一阵风,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台儿庄的残破阵地。
那些,原本已经陷入绝望,准备迎接最后死亡的士兵们,在听到那来自天际的雷鸣时都愣住了。
然后,他们也像王震南一样,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狂喜,最后都化作了震天的欢呼!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来了!”
“弟兄们!我们有救了!”
“狗日的!跟他们拼了!不能让援军的弟兄,看咱们的笑话!”
被压抑了十数日之久的,所有的绝望、痛苦和愤怒,在这一刻,都被那来自天际的炮声,彻底点燃化作了滔天的战意!
士气,在一瞬间就从冰点飙到了沸点!
【外围·汤恩伯第二十军团炮兵阵地】
“全体注意!目标,台儿庄东北方向,日军濑谷支队预备队集结点!三发急速射!放!”
关麟征举着望远镜,亲自在他的炮兵阵地上,下达着命令。
在他的身后,数十门崭新的重炮,排成一列,如同蓄势待发的钢铁巨兽。
随着他一声令下,炮手们熟练地,打开炮闩,将一枚枚重达二十多公斤的、闪着黄铜色光芒的炮弹,塞入炮膛。
“开炮!”
“轰——!!!!”
数十门巨炮,同时发出了怒吼!
炮口,喷出了长达数米橘红色的火焰!
巨大的后坐力,让整个炮车,都向后猛地一跳!
炮弹,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复仇的流星雨,划破夜空,砸向了正在集结,准备对台儿庄发动最后总攻的日军预备队。
爆炸,是毁灭性的。
一发炮弹下去,就是一个直径超过二十米的巨大弹坑。
飞溅带着高温的弹片,能轻易地撕裂附近的一切活物。
日军的预备队,在睡梦中就遭到了这场打击。
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成片成片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整个樱花军的后方,彻底乱了。
【台儿庄内】
“时机到了。”
王震南看着城外那冲天的火光,和城内那重新燃起战意的士兵,他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我们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发动反击!”
“我们这点人……”
韦珍愣了一下。
她看向陈墨,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陈墨看着远处的火光,沉默片刻才开口说道。
“外面的援军,打乱了鬼子的部署,他们的指挥系统,现在肯定一片混乱!城里的鬼子腹背受敌,军心动摇!这确实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可以和外面的援军,里应外合,彻底地把他们摁死在这座城里!”
他的话充满了强大的煽动性和说服力。
王震南那只独眼里的火焰更加旺盛,“好!”他一拍大腿,“跟我想一样,杀光这帮狗日,为我们的同胞报仇,传我命令!”
他转向身边,那些同样一脸兴奋的残存的军官们。
“把我们所有的弟兄,都集结起来!”
“大刀队,为先锋!”
“桂军,从两翼穿插!”
“所有还能动的,都给老子抄上家伙!”
“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他用那把卷了刃的大刀,狠狠地指向了城外,日军总攻的出发阵地。
“中心开花!”
“杀出去!”
“和我们的援军会师!”
“杀——!!!!”
震天的怒吼,从台儿庄的废墟深处,再次响起!
不到两千名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华夏残兵,像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复仇的恶鬼。
他们主动地,迎着城外数倍于己的敌人,发起了他们在这场战役中,最后一次,也是最辉煌的一次反冲锋!
陈墨,没有参加冲锋。
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再进行任何高强度的战斗。
他被王震南,强行留在了后方。
他的身边,只剩下林晚一个人。
“先生……”
林晚看着外面那如同飞蛾扑火般,冲向敌阵的己方的士兵,眼中充满了担忧。
“别怕。”
陈墨轻轻地,握住了她那冰冷的小手。
“天,就快亮了。”
他抬起头看着远处,那被炮火映红的东方天空。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台儿庄的命运,乃至整个华夏的国运,都将迎来一个全新的转折。
而他这个来自未来的小小的幽灵。
有幸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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