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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渡河


五月十九日,夜。

豫东平原,涡河岸边。

冰冷的河水,在漆黑的夜色中,无声地流淌,河面上弥漫着一层薄薄的、带着泥土腥味的雾气。

陈墨趴在一片半人高的、潮湿的芦苇荡里,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冒着寒气。

他身上的军棉衣,早已在连日的跋涉和泥泞中,变成了一件又湿又重、还散发着酸臭味的盔甲。

他已经很久没有合眼了。

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对岸。

对岸,就是生路。

是他们这支不到两百人的孤军,在经过了四天四夜、如同地狱般的跋涉之后,所能看到的唯一的希望。

只要渡过这条不到一百米宽的涡河,他们就能,彻底跳出日军主力的追击范围,进入国军在豫西的防区。

但是这条河也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在对岸,唯一一个适合登陆的渡口处,灯火通明。

一个日军的小队,依托着渡口原有的一个旧碉堡,设立了一个临时的警戒哨。

一挺歪把子机枪,就架在碉堡的射击孔里,黑洞洞的枪口,像一只贪婪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河面。

而在他们身后,更远处的黑暗中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一排排连绵不绝的军用帐篷和时不时闪过的车灯。

那里,是日军第16师团的一个联队的临时驻地。

他们就像一头盘踞在生路之上的巨大的史前巨鳄。

“妈的,真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孙连仲用他那台宝贝的德制望远镜,观察了半天,最后颓然地放了下来,低声咒骂了一句。

他的身边,是几个残存还能喘气的军官和同样一脸凝重的韦珍。

经过了那场空袭和几天的突围,他身边的卫队也已经减员过半。

“总座,怎么办?要不……咱们往下游再找找?”

一个团长建议道。

“没用了。”

孙连仲摇了摇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这条涡河,两岸都是陡坡,水流又急。只有这个老渡口,地势平缓,适合登陆。我们这几百号人,还有几十个伤员,要是从别的地方下水,不用鬼子打,光是这条河,就能把我们吞了一半。”

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是一个死局。

强渡,就是拿人命,去喂对面那挺机枪。

不渡,等天一亮,从后面追上来的,土肥原师团的搜索部队,就会像捻死一只蚂蚁一样,将他们彻底碾碎在这片河滩上。

“我去。”

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这沉寂。

是韦珍。

他们是两天前刚集合的,那时韦珍和几个桂军,被日军一个小队包围,若不是陈墨他们正好发现,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满的泥浆,那张带着伤疤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给我十个弟兄,一支冲锋枪。我去把对面那个碉堡,端了。”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要去河边洗一把脸。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用十个人,去突袭一个有机枪和至少三十名士兵据守的、坚固的碉堡。

这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自杀式攻击。

“不行!”

“你们是最后的尖刀,不能白白折在这种地方。”

孙连仲立刻否决。

“那总座说,怎么办?”

韦珍反问道。

“难道,我们就在这里,坐着等死吗?”

孙连仲,语塞了。

他这个戎马半生、见惯了生死的集团军总司令,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束手无策的无力。

就在这时。

一直沉默着的陈墨开口了。

“或许,我们不用,去端掉那个碉堡。”

他的声音,很沙哑,但很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他没有看任何人。

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那片被河水浸泡得松软无比的黑色的淤泥。

然后,又抬起头看了看河对岸,那片同样被芦苇覆盖的广阔的河滩。

一个极其大胆的甚至有些疯狂的计划,在他的脑海里迅速成型。

“总座,”他转过头,看着孙连仲那双在黑夜中,依旧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我需要,您这里所有的绑腿。”

“还有所有能找到的,结实的芦苇杆。”

半个小时后。

在河岸边一片更隐蔽的洼地里,一场无声的、紧张的“工程”开始了。

士兵们,解下了自己脚上,那条早已被泥浆和汗水浸透得,如同铁片一样僵硬的绑腿布。

这些跟着他们,南征北战早已成了他们身体一部分的绑腿,此刻有了新的使命。

陈墨,亲自做着示范。

他将两根粗壮的芦苇杆,平行地放在地上,相隔约三十厘米。

然后,他将一条长长的绑腿布,以一种特殊的“8”字形编法,将这两根芦苇杆,紧紧地,缠绕、连接在了一起。

接着,是第三根,第四根……

很快,一个长约一米,宽约三十厘米的、看起来像是一个微缩版木筏的、奇特的“芦苇排”,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这是……啥玩意儿?”一个士兵,好奇地问道。

“雪地鞋。”陈墨的回答,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雪……雪地鞋?”

“对。”陈墨点了点头,他指着脚下那片松软的泥地,解释道,“我们脚下的这片河滩,还有对岸那片都是淤泥地。人走在上面,会陷进去。鬼子的坦克陷进去,出不来。我们人也一样。”

“但是,如果我们把这个东西,绑在脚上。我们的体重,就会被均匀地,分散到更大的面积上。就像……就像在雪地里走路一样。我们就不会再陷进去。”

“我们,可以从鬼子,意想不到的地方,直接从烂泥地里走过去!”

他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人心头的阴霾!

“天才!他娘的真是个天才!”孙连仲激动得,一拍大腿,“我怎么就没想到!鬼子,守住了渡口,却守不住,这片他们以为没人能过去的烂泥滩!”

“快!都学着陈参谋的样子!给老子做!”

命令,被迅速地执行了下去。

所有的士兵,都开始,用他们那双早已习惯了握枪和刺刀的、粗糙的手,笨拙地,却又无比认真地,编织着,这关乎他们生死的希望之筏。

林晚,也默默地坐在陈墨身边,帮他传递着芦苇杆和绑腿布。

她的手很巧,很快就学会了那种复杂的“8”字形编法。

一个小时后。近两百双,简陋的,“芦苇雪地鞋”,制作完毕。

“总座,”陈墨将第一双,递给了孙连仲,“您和指挥部的弟兄们,先过。”

孙连仲,却摇了摇头。

将那双“雪地鞋”,又推了回来。

“不。”

他看着陈墨,眼神,前所未有的郑重。

“你和你的女娃,先过。”

“你,是我们这支队伍的大脑。你的命,比我这个老骨头金贵。”

“你过去了,我们这剩下的所有人,才有过去的希望。”

他的话,不容置疑。

陈墨沉默了。

他知道这是孙连仲,对他最大的信任和托付。

没有再推辞。

只是点了点头,将那双“雪地鞋”,递给了林晚一只。

“走。”

夜,更深了。

距离日军据守的渡口,下游约一公里处。

一片,死寂的芦苇荡。

陈墨和林晚,将“雪地鞋”紧紧地绑在了脚上。

然后,他们一前一后,深吸一口气,踏入了那片看似平坦,实则暗藏杀机的黑色的淤泥滩。

脚下,传来一种奇异的柔软而又坚实的触感。

那松软的、足以将人吞噬的淤泥,在“雪地鞋”的巨大浮力下,仅仅只是,没过了他们的脚踝。

成功了!

陈墨的心中,一阵狂喜!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们不敢有丝毫的停留,猫着腰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河中心,跋涉而去。

冰冷的河水,很快就浸透了他们的裤腿,刺骨的寒意,让他们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他们,没有停下。

河水,越来越深。

从脚踝到膝盖,再到大腿。

最后到了他们的腰部。

河水,开始变得湍急。

一股股暗流,不断地冲击着他们的身体,试图将他们冲向下游。

林晚毕竟年纪小,身体单薄。

一个趔趄差点就被激流冲倒。

陈墨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然后就再也没有松开。

两人手牵着手,在这冰冷的、湍急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河流中,相互支撑着,艰难地,向着对岸,那片代表着希望的黑暗,一步一步地挪动着。

一百米的距离,从未如此漫长。

仿佛,走了一个世纪。

终于。

他们的脚下再次触碰到了土地。

他们,上岸了。

两人瘫倒在对岸,同样冰冷潮湿的芦苇荡里,浑身湿透,像两条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身体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但他们的心里,却燃烧着一团熊熊的火焰。

他们成功地,为身后那近两百名弟兄,趟出了一条无人知晓的生路!

休息了不到两分钟。

陈墨,就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是最后一包磷火粉末

也是他们最后的联络工具。

他将磷粉仔细地,涂抹在一根较高的芦苇杆上。

随着芦苇轻轻摇曳,一点幽绿诡异的荧光,在墨一般的夜色中有节奏地隐约闪烁起来

这是安全的信号。

对岸,洼地里,几乎所有人在看到那点微弱的绿光时,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成功了!他们成功了!”

“弟兄们!我们有救了!”

“安静!”

孙连仲连忙低吼压制住骚动。

“所有人,听我命令!”

“以班为单位,依次下水!不准出声!不准拥挤!谁他娘的敢给老子弄出一点动静,老子就地枪毙了他!”

士兵们,立刻安静了下来。

他们开始分批穿戴上“雪地鞋”,无声地滑入了那片黑色的淤泥滩。

队伍像一条沉默的巨蟒,悄无声息地开始横渡这条死亡之河……

【日军渡口碉堡】

“队长,你听,好像有什么声音?”

一个正在打瞌睡的日军哨兵,揉了揉眼睛,有些不确定地,对他身边的小队长说道。

那个小队长,正就着一小瓶清酒,啃着一块干硬的饭团。

他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侧耳倾听了一下。

除了风声,和芦苇被吹动的“沙沙”声,什么也没有。

“八嘎!你这家伙,是想女人想疯了吧!”他笑骂道,“这鬼地方,连个鱼都看不见,哪来的人?好好给老子盯着!等天亮了,换防之后,我带你去慰安所,让你好好地,快活快活!”

“哈伊!”

那个哨兵,立刻媚笑着点了点头。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脑海里开始浮现出,那些被他们掳掠来的年轻女人的模样。

不再去理会,那一点点可疑的声音。

他不知道,就在他沉浸在自己肮脏的幻想中时。

死神,已经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那片他以为绝对安全的芦苇荡里,举起了冰冷的镰刀。

韦珍和她最后剩下的十个“麻雀”,已经成功地渡过了河。

她们,是第二批渡河的部队。

任务不是逃生。

而是,清算。

韦珍对着身后的队员们,打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然后,十道黑色的身影如同真正的,来自地狱的复仇之魂。

无声地融入了,那片笼罩着渡口的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几分钟后。

几声极其轻微的、被风声所掩盖的、骨骼碎裂和利刃入肉的声响。

渡口那盏,一直亮着的刺眼的探照灯,“啪”的一声熄灭了。

整个世界再次,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和死寂。

当最后一名伤员,被抬上对岸时。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孙连仲站在那片,布满了泥泞和脚印的河滩上,回望着身后那片,他们用数万条生命,坚守了近两个月的土地。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

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悲凉。

“总座,”陈墨走到他身边,将一件缴获来的还算干爽的日军大衣,披在了他的身上,“我们,该走了。”

孙连仲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看着眼前这支,虽然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但建制基本完整的队伍。

看着那些虽然满身泥污,但眼中却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的士兵们。

他知道他们活下来了。

他们为这个国家,为这场战争保留下了,近两百颗最宝贵的火种。

孙连仲缓缓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对着身后那片,埋葬了无数忠骨的广阔的中原大地。

对着那轮即将从东方,喷薄而出的崭新的朝阳。

敬了一个,标准的却又无比沉重的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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