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黄河的悲鸣
一九三八年,六月初。
河南,中牟县附近。
空气中,麦子成熟时特有的、干燥而又香甜的气味,越发浓烈
金色的麦浪,在初夏的微风中,一起一伏,如同无边无际金色的海洋。
这是一个,本该属于丰收和喜悦的季节。
但对于陈墨和孙连仲第二集团军的残部来说,这片丰饶的土地,却像一个巨大充满了未知的陌生迷宫。
他们成功地从徐州的包围圈里,跳了出来。
但代价,是几乎被打光了所有的建制。
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在突围之后,经过再次初步收拢和战争,原本近六万人的部队,还能拿起枪的已不足一万五千人。
池峰城的31师,更是只剩下了不到三千个骨架子。
此刻,他们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麦田中,进行着短暂的、却又无比珍贵的休整。
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倒在田埂上,贪婪地,呼吸着这充满了和平气息的空气。
很多人,甚至直接躺在麦秆上,就那么沉沉地睡了过去。
鼾声,此起彼伏。
这是他们近两个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没有炮声,没有枪声,也没有随时可能从黑暗中刺来的敌人的刺刀。
陈墨坐在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树下,正低着头,用一根磨尖了的树枝,在地上画着一幅简陋的地图。
他的伤,在林晚的照料下,已经好了大半。
他那张曾经白皙的脸,被硝烟和烈日熏烤出了一层健康的、黝黑的颜色。
眼神也早已褪去了书生气,变得深沉而又平静。
他在复盘。
复盘整个徐州大突围的路线。
他将自己沿途看到的村庄、河流、道路,与脑海中那张巨大的、属于21世纪的电子地图,一一对应。
他发现,李宗仁长官的指挥,堪称神来之笔。
几十万大军,能在日军的重重包围下,从几个看似不可能的缝隙中,成功地钻了出来,这本身就是一个军事史上的奇迹。
但是,一个新的更巨大的疑问,也随之在他心中升起。
日军,为什么没有追上来?
以土肥原贤二和板垣征四郎那些师团的机械化行军速度,他们完全有能力,死死地咬住突围出来的国军主力,将其彻底歼灭在这片无险可守的豫东大平原上。
可现在,他们却仿佛集体消失了一般。
这太反常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而且他感觉到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
陈墨越着急想起来,越是想不起来,心中越发隐隐不安。
“在想啥子?”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是孙连仲。
他的腿,在突围中,又添了新伤。
此刻拄着一根树枝,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总座。”
陈墨站起身。
“坐,坐。”
孙连仲摆了摆手,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瘪了的烟盒,抖出最后一根香烟,点燃,深吸了一口。
“在想,鬼子为啥子不追了。”
陈墨说道。
孙连仲闻言,眼神,黯淡了下去。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陈墨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缓缓地,吐出了一个烟圈。
“因为……有人在替我们,拦着他们。”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
像是在说一件,极其遥远的往事。
“拦着?”
陈墨不解。
“我们哪里还有,能拦住土肥原主力的部队?”
孙连仲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头,看着北方,那片同样金黄的天空。
眼神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
“驾!吁——”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个隶属于第五战区长官部的传令兵,骑着一匹浑身是汗的战马,飞驰而来。
他翻身下马,将一份盖着“绝密”火漆的电报,递给了孙连仲。
“总座!李长官急电!”
孙连仲打开电报,只看了一眼。
他的手,猛地一抖。
那半截还在燃烧的香烟,掉在了地上,溅起一小撮尘土。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传……传我命令……”
他的声音,在颤抖。
“所有部队,立刻,拔营!”
“向西!向西!以最快的速度,向郑州方向,撤退!”
“所有重武器,所有辎重,所有……所有带不走的东西,就地……就地销毁!”
“快!快!快!”
他像是见了鬼一样,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嘶吼。
士兵们,从睡梦中被惊醒。
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还是本能地,开始执行命令。
陈墨的心,也猛地沉了下去。
他从孙连仲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读出了一种比面对日军总攻时,还要巨大,还要深沉的恐惧。
“总座……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忍不住问道,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
而且总觉得与他一时想不起来的事,有莫大的联系。
孙连仲并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失神地喃喃自语:
“疯了……都他娘的疯了……”
“这是……要造孽啊……”
当天下午。
当他们这支疲惫的队伍,刚刚撤离了那片麦田不到十公里时。
异变,发生了。
大地开始微微地颤抖。
不是炮击。
那是一种,从地壳深处传来的、持续的、低沉的轰鸣。
仿佛,有一头被囚禁了千年的远古巨兽,正在地底缓缓地苏醒。
紧接着,空气中传来了一股极其潮湿,带着浓烈泥沙和水草腥味的气息。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
他们都下意识地,回头望向了北方。
然后,他们看到了,让他们永生永世,都无法忘怀的一幕。
在北方的地平线上。
出现了一条黄色的线。
那条线,起初还很细。
但它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恐怖的速度,变宽变粗升高!
几分钟后,那已经不再是一条线。
那是一堵,连接着天地高达数十米的,巨大无比的黄色的水墙!
“那……那是什么?!”
一个年轻的士兵,声音颤抖地,指着那堵,正在向他们,缓缓压来的末日之墙。
没有人回答他。
因为,所有人都被眼前这,超越了人类想象极限魔鬼般的景象给彻底震慑住了。
“黄河……是黄河决堤了……”
一个河南籍的老兵,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俺的家……俺的田……俺的婆姨和娃……都没了……都没了啊……”
“花园口……”
陈墨喃喃自语,呆呆地看着那堵,正在吞噬着天地万物的黄色的巨墙。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孙连仲的恐惧,来自哪里。
终于明白,日军的追兵,为什么消失了。
也记得来了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事!
花园口。
决堤!
以水代兵!
这几个曾经只存在于历史书上冰冷的汉字。
此刻化作了最真实、最残酷、最不讲道理的末日天灾,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堵黄色的水墙,携带着亿万吨的泥沙和无可匹敌的力量,摧枯拉朽般地,碾碎了它前进道路上的一切。
村庄,在它的面前,像一个脆弱的沙盘模型,被瞬间冲垮吞噬。
麦田,那片金色的海洋,在它的面前,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泛起,就被彻底淹没。
树木、牲畜、还有那些,来不及逃难的,活生生的人……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片浑浊的、翻滚的黄色巨浪中,化为了虚无。
“跑——!!!!快跑——!!!!”
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整个队伍,彻底炸了营。
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所有的纪律和秩序。
士兵们,扔掉手中的武器,扔掉身上所有沉重的装备,像一群被洪水追赶的、惊慌失措的蚂蚁,发了疯似的,朝着地势更高处狂奔而去。
陈墨,也被这股求生的洪流,裹挟着向前跑。
他的大脑,依旧一片空白。
而眼睛,却贪婪地,记录着这地狱般的一幕幕。
只见不远外,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抱着自己家的门板,在浑浊的水中,载沉载浮,最终,被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情地吞噬。
一位年轻的母亲,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自己怀里的婴儿,举到了一棵即将被淹没的树梢上。
然后,她自己的身体,却被一根从上游冲下来的、巨大的房梁,狠狠地撞断了腰。
无数的华夏百姓。
就那么,在他的眼前活生生地,被自己国家的母亲河所吞噬。
没有人敌人!
没有枪声!
只有那巨大的,如同天地悲鸣般的轰鸣声。
和无数个生命在最后一刻发出的,那微弱绝望的哀嚎。
这场面,比台儿庄的巷战,比任何一场血肉横飞的战斗,都更令人感到窒息和绝望。
因为,在这场由人类自己亲手制造的天灾面前。
所有的人,无论你是士兵,还是平民。
无论你是侵略者,还是保卫者。
都显得,那么的渺小。
那么的不堪一击。
……
不知跑了多久。
当陈墨和幸存士兵,终于爬上了一处地势较高的黄土高坡时。
他们的身后早已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黄色的汪洋。
他们,活下来了。
但他们,宁愿自己,已经死了。
看着那片曾经是家园,如今却变成了泽国的土地。
那些在水中,载沉载浮数不清的同胞的尸体。
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两行浑浊的泪水。
孙连仲,这个在台儿庄的尸山血海里,奋勇杀敌铁血将军。
此刻,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跪倒在地朝着那片汪洋,朝着那些被无辜牺牲的数百万的冤魂。
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孙连仲……对不起……你们……”
他的声音沙哑而又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自责。
陈墨,站在他的身边。
他没有哭。
甚至心中,也没有了,愤怒。
只剩下一种巨大冰冷的悲哀。
他想起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学生兵,在临死前,问他的那个问题。
我们,死得值不值?
我们的死,能换来一个什么样的华夏?
他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个需要用淹没自己数百万同胞的代价,去换取战略空间的国家。
一个它的胜利,需要建立在如此巨大的悲剧之上的国家。
它或许可以赢得一场战争。
但它离真正的伟大和复兴。
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他缓缓地,转过身。
不再去看那片,黄色的悲鸣的海洋。
他牵起身边,林晚那冰冷的小手。
然后迎着,西方那轮同样是血色的残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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